这只老鼠并不怕人,跑着绕过他的脚边,爬上了那缺口的瓷碗,肆无忌惮地享用着送来给他的已经略微发馊的饭菜。申屠竞倚靠着潮湿的墙壁坐在地上,摸索到一颗石子夹在指间,正要掷出,又突然改变了主意,随手把石子丢弃一旁。
他反正不会食用,倒不如送给它,难为它在自己如此境地之时仍然‘不离不弃’,与他为伴。申屠竞自嘲一笑,以头靠壁,合上了眼目。
“人之将死,难道都会性情大变?赵王怎地变得如此良善?”有人在暗影中打趣。
申屠竞苦笑:“秦公子真是神出鬼没,虽是重牢深狱、重兵把守却也奈何不了公子。”闻言,秦早果然笑眯眯闪身而出,蹲在他的身前。
“斩魅古刀,公子已经取走,不知此次前来又是为了什么?”申屠竞并不睁眼,三日未曾进食,他确已再无多余的气力。“本王现在一无所有,无法再应公子赌局。秦公子若是又起了兴致,最好另寻他人。”
秦早将手按在他的胸口之上,申屠竞虽是咬紧牙关,仍控制不住闷哼一声。鲜血再度从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流出,将衣襟洇湿了大片。秦早收回手,饶有趣味地看着满手的猩红:“折了老本的赌徒,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孤注一掷。王爷何不一试,赌一赌自己的生死?”
申屠竞大口喘着气:“申屠抗说与我同根手足,虽然我罪大恶极,却不忍心要我死在他的手中,只下令要我流徙琼州。如此宽宏仁爱,只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的,我只要远离了京城,必定曝尸荒野。本王已是——必死无疑。”
秦早楞了一下,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申屠竞气息渐弱:“本王押的是死门,获胜便意味着魂归地府,自然无法向秦公子讨要什么。秦公子押生门,若是取胜本王这条性命就交由秦公子处置。死于公子之手,总好过死在申屠抗手中。公子此局,无论胜负,稳赚不赔。”
秦早身形渐渐隐没,化入黑暗。
申屠竞一扫刚刚的虚弱无望之态,慢慢睁开的眼中又现出神采。他先是低沉笑着,但很快就似乎压抑不住地大笑出声,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笑声牵动了伤口,因剧痛而扭曲了一张端整脸孔。
他择“死”,秦早只得选“生”。他寄望于秦早的取胜之心,企图以此博得一线生机,逃出生天。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会沦落到如斯地步,生死只能由人。
铁栅之外突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有人缓步走近,在他面前站定。
这人定然不是永嘉。
他几次前来,足音沉稳,但隐隐透出暴戾。永嘉再也不必带着恭顺乖觉的面具,一鞭鞭抽在他身上带着淋漓快意。申屠竞不禁又想发笑,他自诩有识人之明,怎么从未发觉永嘉有任何的不妥,任这个申屠抗的心腹在他身旁潜藏了五年。
他微微侧过头,逆光而立的人单薄得如同剪影。他淡淡扫了那人一眼,随即又转过头来闭上了眼睛。
“北庭军仍旧坚守漠北,不会赶来京城营救。你在军中的一众党羽已被剪除。”
韩连宵的声音依旧沙哑,但言语却极是流利。申屠竞有些怀疑,站在面前的究竟是不是那个嗓音尽毁的女子。他强自按捺,紧闭双目,不去再看一眼确认。
“你可是奇怪锦心那些信件分明已被截下,申屠抗为何还是对你的计划了若指掌?”
韩连宵并不理会他是否回应,如同在自言自语。
“你料定是锦心泄露了赵王府机密,却不曾料到有人已经先她传出了消息。锦心——不过是一颗注定要牺牲掉的棋子。”
申屠竞坐得靠近铁栅,韩连宵蹲□体,一字一句携着温热的吐息掠过他的耳边。
“你可知那个人是谁?”她低低问道,脸上一派痴痴谜迷。突然想起,说到这里时,应该笑上一笑,她便真的大笑出声。
“是我。”韩连宵纤细手指紧紧握住冰冷的铁栅,“锦心假扮作我与人交接,临死前一口咬定是我害了她母子二人全是为了消除你心中疑虑。你生性多疑,我露出这许多破绽,你反而会相信我并未参与其中。”
沉默已久的申屠竞突然开口道:“喉舌重创,口不能言也是假的了?”
韩连宵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这一句话如同触动了某个隐秘的机关,让她的唇舌顿觉麻木。她咬破舌尖,以锐痛换来舌头片刻的灵活。从姬羽那里求来的药剂让她暂时言语无碍,但一旦现出此种症状,很快就会真的哑口难言。
她须得快些,将那些今日方可得见天日的话尽数说给他听。
过了今日,即便她侥幸还能发出声音,恐怕再也见不到他。
“喉舌重创是真。——但那时申屠抗想要的本是我的性命。”
韩连宵不止一次的想,如果那天自己不是急切地送那包新茶去给父亲,一切会不会大不相同。但冥冥中似已注定,她必将一步步走向那扇门,举手叩门前也定然会听见父亲与申屠抗密谋将秽乱宫廷的罪名扣在太子申屠拔头上。
有人飞石击中她的膝盖,韩连宵双腿一软便仆倒在地。无意中伸出的双手推开了门扇,她擡起头,便对上雍王申屠抗冰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