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山,荒滩上成片的蒿草随风起伏,茎叶间蓝紫的细碎花朵披着残光,现出一种难以辨认的秾艳色泽。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临沼城绵延的城郭。
绕过临沼的洗脂川至此水流渐缓,再无湍流击石之势,但水底暗流奔涌翻滚不止,仍有汨汨水声不绝于耳。
再这样四处流连,恐怕就要错过宿头。
姬羽眯着眼,自那块被日光晒得温暖的青石上起身。
他本是匆匆赶往孤照山,但自从牛拽湫见过雷夫人,听她说镜中人仿佛是母亲封隐娘后,姬羽不知为何竟放慢了脚步。行至此处,恰巧瞥见了河岸上凸出的一块平坦青石,他顿感周身疲惫,想也不想便倒头躺下,头枕包袱,竟也睡得十分香甜。
一身长衫就这样压出了许多褶皱,他也不甚在意,举步向临沼城走去。
北方天地辽阔,举目四顾,一时心中畅快非常。
城门前枝叶繁茂的老槐下,有一个贩卖冷淘的摊子。一个妇人远远便招呼道:“公子可要一碗槐叶冷淘,清凉败火,汤水就是取自这野狐泉的!”
槐树后堆叠的青石间,确有涌泉之声。
本是寻常的吃食,这样炮制倒有几分雅趣,姬羽不禁生出一试之心,便应道:“劳烦阿嫂盛上一碗来尝鲜。”
树下安置着两张方桌并几条长凳。一张桌旁已坐下了两个布衣荆裙的农妇,脚边的竹筐中尽是些瓜果菜蔬,想是一早入城贩卖剩下的。
姬羽便在空桌旁坐下,只片刻功夫,那妇人便将一碗冷淘端了上来。碗中的面片极薄,透出些青碧色,应是揉了槐叶进去。他尝了一口,竟是细滑清爽,口齿留香。与老板娘攀谈后得知,原来她夫家姓胡,这手艺竟是祖辈相传的。
他只顾细尝,却没留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不知何时侧着头伏在了桌边。等他察觉,那孩子却已凑近坐了下来。
那孩子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角辫,眼睛黑亮,生得很是机灵。
姬羽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他却也毫不惧怕,只是伸出手来放了一样东西在桌上。定睛看去,姬羽不禁失笑,他献宝般拿出的只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黄蝶。
孩子将那蝴蝶向前推了推,口中很有些得意:“黄皮仙只有这个时候才从枯草中飞出,寻常人捉不到的!”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却只是盯着姬羽碗中的冷淘。
姬羽笑了笑,又要来一碗放到他的面前。孩子也不客气,端起碗几口便喝下肚去。末了抹了抹嘴,又问道:“你明日还来么,我再捉一只送你!”
见姬羽摇头,孩子有些失望。正绞尽脑汁,想寻个法子哄他再来,忽地住了嘴,一双眼瞪得浑圆,随后竟滑下凳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姬羽眼见他一溜烟钻进了一片矮树林,心中有些诧异,回过头才发现一个人已经走到了近前。邻桌的两个农妇刚刚还东家长西家短的高声谈笑,此时也收了声,瞪着眼一径向这边探看。
那人身材瘦削,一件青色长袍下显得很是空荡,如同挂在一副枯骨之上。最为怪异的是,他的面上覆着一张银质面具,枯瘦的脸上只看得见淡色嘴唇和幽深的双目。
刚刚那个孩子应是见了这副形容,受了惊吓。
那人恰恰在姬羽身侧坐下,摸出几个钱放在桌上:“一碗冷淘。”他声音低沉暗哑,气息又虚弱,虽然只有几个字,却说得很是费力。
卖冷淘的妇人也颇有胆识,端碗上前时脸上仍带着殷勤笑意,又开口询问可要加些卤菜。
那人低低笑了两声,摆了摆手,手指细瘦而青白。
姬羽此时恰好食毕,正准备起身离去,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接着便有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他吃了一惊,扭过头却只看见一头花白的头发。
环抱着他的身体温暖,身后人凄凉道:“有春,你回来啦。娘早知道,你定会回来的……”
挣脱本也容易,但或会伤了拼尽全力抱住他的老妇。姬羽只好缓声道:“阿婆应是认错人了。”
老妇却笑道:“只是胡说,天下哪有娘会认错自己的儿子的?”
姬羽艰难地侧过头,那老妇正擡头看他,虽然眉目慈祥,但眼神混沌,一派痴痴谜迷,却无半分清明的样子。姬羽一时束手无策,额头便浮起了一层薄汗。
卖冷淘的胡大嫂赶上前来,一面拉扯那老妇,一面道:“安夫人,这确实不是你家大公子!你这样这般惊扰客人,却叫我如何做生意!”
安夫人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回身把她撞了个趔趄,厉声喝道:“你们先是骗我说有春跌下悬崖死了,如今见他好端端的回来,又要来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