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看出申屠竞起伏的胸口,景妩挑眼冷笑道:“这样便恼了?表哥若是刚才手劲再大些,且不说再也找不到能与你相配,补全你帝运的命格,能否安然走出这裴家旧屋也是未知,毕竟——表哥再也不是当年只手遮天,可以随心所欲的赵王。”
申屠竞本是面如寒霜,此时却露出一丝笑意:“随心所欲?我此生何曾体会过那般光景。”他脸上笑意倏地消失,又正色道:“我只问你,连宵在哪里?”
一手轻抚自己脖颈,刚刚几乎窒息的恐惧和深入颈骨的疼痛再次泛起,景妩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动她分毫。日后取得丧月散解药,也会送到她手上。韩连宵会安然无恙,只是要在你寻不到的地方。”
申屠竞上前一步,眼神平淡无波,只道:“连宵在哪里?”
景妩抓住身下锦被,恨声道:“原本以为你心有大志,而今看来不过是个庸碌男子!只不过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哑巴,有什么让你难以割舍,不惜在人前做出这等难看样子?难道你直到今日才后悔,甘心抛却唾手可得的王座?”
“即便你真的后悔”,她放缓了声音继续道,“也已太迟!”
申屠竞道:“这样的孤注一掷,容不得人有丝毫动摇,更别说萌生什么悔意了。舅父助我成就大事,我自会偿你皇后之位。只是申屠竞的决断,却没有你父女二人的插手余地,更不要说妄动我身旁之人。这一点,景妩你可听得清楚?”
景妩突然一扫刚刚失控姿态,拢好衣襟,笑道:“字字入耳,表哥说的明白,想是她也听得清楚了。”
她衣袖一挥,桌上的油灯竟然一点点亮起。柔光之下,她的脸愈显妩媚,只是脖颈上的紫红的指痕显得诡异。
景妩看着申屠竞,道:“表哥无需惊奇,只是景妩在孤照山学的些雕虫小技罢了。你找的人——”她目光流转,看向申屠竞的身后,“一直都在这里。”
申屠竞缓缓回过身,一个人坐在窗边,脸色惨白如同月光。
韩连宵的一双眼空茫茫,却不看他。
“你将她怎样了……”申屠竞一字一顿,强自压抑胸中怒意。
景妩轻描淡写道:“只不过是个定身法术。不然她呼吸粗重,早叫你察觉了。”
不知景妩在背后做了何种手脚,韩连宵身体一软,依靠在椅背上。
申屠竞正要上前将她扶起,韩连宵自己却颤巍巍站起身来。
她神色木然,一步步从他身前走过。
申屠竞猛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扯得她不得不转过身,“连宵——”叫了她的名字,竟不知再说什么。
韩连宵垂头,试探着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无奈申屠竞却不松手,她突然困兽般挣动,不计后果。
耳中传来关节扭动的声响,申屠竞怕伤了她,无奈之下只好放开手。
韩连宵身体失衡,扑倒在梳妆台上,将装着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尽数拂到地上。
她大口喘息,擡起头,一张陌生的脸孔映在眼前巨大的铜镜之中。
这不是她。
乌发披散,脸白若纸,眼中满是恨意,一张狰狞面孔。
为了那个人,她竟失态若此。
她心中疼痛若绞,却不知是因为看到申屠竞怀抱景妩亲吻,还是终于听到他亲口出自己早就料想到的结局。
只是她不明白,既然早有所料,怎么还会这样的疼痛。
她不想要什么丧月散的解药。
只希望,从不曾遇见申屠竞便好。
不曾遇到——只是这样设想,镜中自己的影像便模糊起来。
她将头埋在衣袖之中,掩住脸孔,但仍有压不住的嘶哑古怪声音从喉中逸出。
景妩先行离去,申屠竞站了很久,终是忍住没有走近。
当他足音消失后,韩连宵滑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
突然,有人一步步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轻轻擡起她的脸。
她面上泪痕纵横,天生的笑目失尽神采,空冷寂寥。
那人叹息道:“怎么这副凄凉样子,可曾后悔当日决心同他一起?”
韩连宵缓缓擡眼。
眼前人一身浅黄衣衫,眼目细长,嘴唇薄削,正看着她笑。周身都是挥之不去的轻浮之气,却偏偏透出几分天真神态。
韩连宵怔怔看着他,一点点想起这张脸来。
赵王府后山,他背后是千株梅树,指着自己腰间的双玉珏,那般大胆要与申屠竞打赌。
将密旨交给申屠竞后,本以为再无生机,却是他自重重宫闱中将她带出。待她再度睁开眼,已同申屠竞同在前往西南边省的路上。
韩连宵嘴唇动了动,眼中现出一点光亮。
秦早眯起眼,满意道:“还认得出我,算你还有些良心……”
他轻轻抹去韩连宵脸上泪水:“没有那丧月散的解药,你是活不成的。申屠竞确有取得解药之心……”
只是,他心中想要的却不止于此。
自幼修习帝王权术,终身志向就踏上玉阶丹陛,看众人匍匐脚下
一时迫于形势,他才敛起争夺帝位之心,如今天赐机缘,他如何肯放弃?为了一尝夙愿,他是什么都可以舍弃的吧。
韩连宵一点点心凉。她茍活于世,不过是想多些时日可以留在他身旁。她深知申屠竞性情,来到西南后反复提醒自己,不该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免得日后心伤。
但申屠竞却不断给她希望,竟渐渐让她忘了旧日种种不堪和疼痛。本以为申屠竞已在触手可及之处,却不过是做了场荒唐大梦,醒来后,只剩下可笑的凄凉。
秦早轻声道:“他这样待你,你可有什么打算?”
见韩连宵脸上一派迷茫,他又开口诱哄道:“跟我离开这里,便不会有刚刚的苦痛。”
韩连宵眼中重新聚起些光彩,却又迟疑地偏侧过头。
秦早拖长声音道:“事到如今,还是不肯死心么?”
韩连宵看向窗外浓黑夜色,缓缓摇了摇头。
——
天色见亮,窗纸也一点点白了起来。
一个浅浅的影子投在窗纸之上,有人定定站在门外。
韩连宵走过去,推开门,便看见申屠竞。
他仍是穿着普通的长衫,脸上也是一贯的冷淡样子。
韩连宵却知道,他正是来与自己诀别。
申屠竞嘴唇紧闭,深深看了她几眼,便要转身离去。
身后却忽然传来嘶哑干涩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凶险……值得……以命相搏……
申屠竞却听得再清楚不过。他身体微微一震,闭上眼目,再次睁开时眼中再无动摇。
“在这里等我。”他淡淡道。
有些东西,确是值得他以命相搏。
韩连宵手脚冰冷麻木,强自站立,身体不住发抖。
秦早倏然出现在她身后,脸上难得看不到笑意:“心愿可是已经了结?”
韩连宵与久儿两个凭空从昌平的裴家旧宅中消失。
得到这个消息时,申屠竞正身披铠甲坐于马上。
身边是他的舅父车骑将军景自横,周围密压压的五千名铁甲勇士。
晃动的火把投射出千万条乱影,耳边震耳的呼喝和攻城锤撞击宫门的声响混作一团,在他耳中轰响。
“北庭军困于漠北,无暇他顾,童连海却带着万余兵士以护驾为名日夜兼程从东南奔回!今夜若不能趁势冲入内宫,待他势起,你我怕要腹背受敌!”景自横吼道。
申屠竞看着那高耸城墙。
宫墙之内,本有他想要的东西。
蟠龙金座也好,丧月散的秘制解药也罢,仿佛都已消失。
眼前宫城,曾是灯火流动,朝歌夜弦之处。如今却一派死寂,幽黑无尽。
他眼中看到的,不过是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