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方大佬!醒醒啊!”
方挚猛地一震,终于从混沌扭曲的梦境中抽身,一睁眼就对上了江岸放大了的脸。
“怎么了?”一开口,方挚就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浑身上下都绵绵软软的。
“还能怎么了,发烧了啊!诗诗姐临下课的时候喊你大半天也没反应,气得她直接摔书走人了。我瞧着不对劲儿,过来一看,嘿,你这烧的,整张脸都泛红了。”江岸边说,边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现在怎么着?我去给你请个假,去医务室看看然后回宿舍躺着呗?”
方挚晃了晃脑袋,确实觉得整个人发昏发沉,便也没有拒绝,由着江岸撑着他往办公室走。
两人在办公室,迎着一众老师由谴责转向关心的目光请好了假,江岸任劳任怨地撑着方挚往医务室走,期间还不忘像老妈子似的叮嘱:“你说说你,有胃病就自己注意着点,不然下回你在外面因为胃病发了烧,身边没个照顾的人,我看你怎么办!”
方挚的胃病是在那场绑架案之后才有的,根治不了,只能在此后的每一年每一年都如影随形地伴随他。
江岸是从他爸嘴里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爸和方挚现在的监护人——方海生,两人合伙开了个养殖场,闲聊的时候提及了方挚的身世,唏嘘的同时让他照顾着点方挚。
当年,出了绑架案这件事情之后,刘云鸢的精神状态每日愈下,已经脆弱到哪怕是看见方挚的名字就叫嚣着让他去死。
方海文原本的意思是直接把方挚送到孤儿院,以后就是一刀两断的陌生人关系。
可就在他着手为这些事情准备的时候,他多年没有跟他联系过的哥哥,方海生出现了。
他带走了即将成为孤儿的,只有十二岁的小方挚,留下满心的失望和痛惜对方海文说:“你们的傻逼事儿,别牵连到孩子。”
“他当时没人要啊。亲妈是个疯子,恨不得他去死;亲爹也是个疯子,绑架自个儿孩子,不知道要在监狱里蹲多少年;继父,我那个傻逼弟弟,从头到尾就没接受过他。我当时去接他的时候,也才到我胸口的一个半大孩子,那个眼睛灰扑扑的,一点儿神采都没有。我说的不吉利点,就跟没什么念想似的。”
那时的江岸对方挚没什么印象,也没什么感觉,直到这段话通过他爸爸转述到他的耳中,他依照委托去重新注意了一下那个总是远离人群,不管和谁都没什么太大联系的少年,才恍然觉出什么叫跟没什么念想似的。
方挚没去医务室,直接让江岸扶他回了寝室。
回到宿舍,遣走了一直嚷嚷着要留下来照顾他的江岸,方挚身子一瘫,就这么软在了床上。
烧得并不严重,只是再加上胃疼,难受劲儿就开始成倍成倍地往上涌。方挚模模糊糊间,偏头看见了他对面空空荡荡,已经收拾干净了的床铺,忽然就觉得有些委屈。
宿舍两个人住是空旷,一个人住就只剩下空寂了。
算下来,江岸是上半学期才在方海生授意下慢慢和他熟起来的,而徐戴从高一开始就和他一个寝室,期间寝室没搬来其他人,一直都只有他们两个住。
在寝室擡头不见低头见,在一起生活,就是徐戴再怎么忌惮关于他的谣言,方挚再怎么不喜欢和人交流,时间长了,自然而然的两个人就聊起了天。
和同学相处,对方挚来说是件很新奇的事情。一方面是他天生冷感,对人际交往这件事情上有天然的迟钝,另一方面是因为“心理疾病”的谣言,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
内忧外患,夹死了他在人际这方面的发展。
而徐戴是这么些年以来他发展出来的第一个人际。
人总是对“第一”这个词有莫名的情结,哪怕是方挚也没能逃过,他甚至在很早之前就私自把徐戴这个“第一”归为了“朋友”。
结果这个“朋友”还是跑走了。他以为谣言产生的反噬能终结在徐戴身上,结果现实告诉他,不是不到,只是时候未到。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他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方挚呼出一口灼热的气,自厌地把自己埋进被子。
“嗯,我知道了……没有,老钟说314本来就两个人住,今天刚搬走一个……嗯嗯,我知道了,会跟室友好好相处的,你就别操心了。”许榭站在314门口,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嘴里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对面化身成老妈子的周勒晟,手里捣鼓着门上挂着的锁。
“嗯?……没什么……行,我知道了,挂了哈。”弄了半天,许榭才发现锁根本就没锁上。他好笑地扯了扯嘴角,挂了电话拉着行李箱想要推门进去。
一推,没推开。
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许榭皱了皱眉,屈起指节叩了两下门。
没有回应。
“有人吗?”他边说,边又叩了两下。
现在是上课时间,空寂的走廊回荡着清脆的叩门声,没由来的让许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心里默念了几声封建迷信不可取,垂在身侧的手却微不可查地抖了两下。
方挚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正从一场噩梦中模模糊糊挣扎着转醒。
噩梦里,他看见自己以第三人称的视角,亲眼见证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张床上,四周是各色嘈杂混乱的声音。那些声音叫嚣着说他有心理疾病,他就是个变态,是个怪物,让他去死。
最后,他果然死了。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被胃痛活活折磨死了。
方挚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坐起身,正怀疑敲门声是自己过分混沌中产生的幻觉时,清晰的叩门声伴着一道清润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然后撑着绵软无力的身子走到门口开门。
方挚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开门的瞬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黑色的大号行李箱。意识混沌间,依稀记得好像徐戴也有这么一个,于是在极端郁躁的情绪影响下,他几乎是发泄地说了平常绝对不会说的话:“还滚回来干什么?不是嫌我有病么?”
许榭没想到开门的人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一下午的少年,还没来得及高兴,冷不丁就听见他苍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呃……那个……”他一时不知所措,犹豫着吐出几个音节后就闭口不说话了。
方挚缓了缓情绪,正想重新换上冷淡的模样,一擡眼,就看见大名鼎鼎的年级第一微微垂眼看着地面,无端让人从他的动作里觉出一丝委屈。
他觉得奇怪,混沌的大脑在反应了几秒后才通过面前的景象处理出信息:“过来住?”
“嗯。”对面的人应了一声,然后似乎有点踌躇地问他,“我吵到你了吗?”
“没。”方挚抓了抓头发,微微侧身让出位置,“进来吧。”
许榭道了声谢,边拎着行李箱往宿舍内走,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觑靠在门上,看上去恹恹的小少年,心底那点刚刚被吓回去的愉悦又悄然冒了尖。他想到中午时候的事情,关心的话脱口而出:“你生病了吗?感觉脸色不太好。”
小少年没精打采的,对陌生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瞥了眼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大佬之后,“砰”地一声甩上门,扔下一句“自便”就径直走回自己的床铺,把自己重新裹进了被窝。
许榭的目光在鼓起的“被子包”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重新调转回到自己脚边的行李箱上,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来。
虽然许榭已经把声音放到很轻了,但经不住宿舍空间太过狭小,又太过安静,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可以被放得极响。
终于,在常年失修的柜子再一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后,许榭懊恼地丢下了手里的衣服。他偏头看了一眼整个脑袋都埋进被子里的方挚,最终咬咬牙,放弃了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