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朱砂红霜。
徐家有避世之心,宅邸里里外外藏着多处幻境,常常用来困住不速之客,其中一处的境窍就是这种花。
徐赐安是破解幻境的天才。
当年,他被朱砂红霜砸中,其实和宫忱他们一样,也是第一次进入那个幻境,却在第一时间找到出口,然后守在那里,等宫忱来问路。
所以他难以理解,为何有的人几日甚至数年都走不出幻境,为何他们明知幻境虚无,却仍甘之如饴。
直到此刻。
徐赐安滋生了想要留在这里的欲望,留下来,陪宫忱长大。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真的回到这一年,把宫忱捡回家就好了。
如果没有的话,他至少应该在幻境里好好回应宫忱,他不能让宫忱连在自己的梦里都要受委屈,过不好,也没有依靠。
——正因为在现实中有无能为力的事,所以人们才乐意耽于幻境。
徐赐安亲身体会了这一点。
空气寂静了几秒。
“对不起,宫忱,”徐赐安俯身,弯下半边膝盖,平视着少年,“我不能带你回家。”
若他过多介入宫忱的梦境,改变它的整体走向,兴许就不会发生让宫忱恐惧了这么多年的事情。
那样的话,徐赐安就无法得知宫忱心脏的那道疤痕到底如何而来。
“不用说对不……”宫忱眼中的光逐渐褪去,忽然一凝,“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之后再告诉你,我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
“还有什么要说吗?”宫忱无所谓地笑笑,“反正哥哥已经拒绝我了。”
“不要笑。”徐赐安伸手,拇指将宫忱的嘴角抚平了,注视着他道,“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你也是,不要碰我。”宫忱把徐赐安的手挥开了,瞳孔漆黑,“不要我,就不要管我。”
不远处的灵堂,随云隐真人而来的四个大汉正用粗麻绳把两根木杆绑到黑沉沉的棺材上。
砰——
棺材擡起又放下的重音和手腕被拍开的脆响几乎同时响起。
让人的胸膛也不禁跟着一震。
“谁说我不要你了?”
徐赐安指尖收了回去,郑重道:“宫忱,你听好了,虽然现在我不能带你回家,但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不管是家还是哪里。”
“说得那么好听,”宫忱把手别在后面,低声道,“为什么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徐赐安微顿,忽地意识到什么,把宫忱身后的手拽出来,果然,掌心被指甲扣破了皮,到处是红印。
毕竟朝夕相处了两年,他不可能不知道宫忱的习惯。
淡紫色的灵力亮起,将宫忱的手包裹住,片刻后,红印消失。他叹了口气,声音放轻,继续道:“等你再更需要我一点,我就带你走,不会让你等很久的,你耐心一点。”
徐赐安知道这样的话语太苍白无力了,但他不想欺骗宫忱。
“还要多需要才算更需要呢,哥哥根本不懂我的心情吧?”宫忱将手缓缓抽出,“既然不是现在,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区别。”
“别给我期待,我不需要。”
少年的表情太平静了,让徐赐安没由来的心紧,他刚想重新去抓住少年,却愕然发现,他的手穿过了少年的胸口,像一道虚无的幻影。
砰,砰。
徐赐安心脏陡然一跳,紧接着,棺材再次传出一道沉闷至极的响声。
而直至之时,包括徐赐安在内的所有人终于意识到了,先前的砰响并非是人们摆放棺材发出的声音,而是——
棺材里面,有什么东西想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诈、诈尸了!!”那四个大汉脸色肉眼可见地惊恐起来,丢下麻绳,撒腿就跑。
他们摩肩擦踵,夺门而出,混乱中扑腾的手穿过徐赐安虚幻的肩膀,没有任何阻滞。
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徐赐安被幻境排斥了,他对幻境里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改变不了。
因为宫忱说了不需要他。
宫忱对徐赐安视而不见,径直往灵堂走去。
边走,他侧发上的朱砂红霜消失了,额头上出现一道像是被重物砸中的口子,鲜血顺着额角留下,同时走路也变得一瘸一拐。
——一切回到原点。
仿佛徐赐安没有出现过,没有在宫忱从墙上跳下来时接住他,没有在宫忱被石头砸中前抱走他,也没有送过他花。
徐赐安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他没想到长大后明明很好哄的家伙,小时候竟然跟块石头似的,又倔又硬,还敢这么跟他撒气。
他现在是碰也碰不到,想跟宫忱讲话,可现在这个时机明显又不合适,只能憋着一口气,用虚幻的身体一步不离地跟上去。
“虞娘子,快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宫忱擦了一把额角的血。
“啊,”虞娘子明显怔了一下,垂眸道,“可是……”
宫忱知道她行动不便,又冷静地看向柳小宝:“你娘的轮椅在哪,快去拿来。”
柳小宝却一动不动,小脸上是未干的泪痕,神情同样怔忡,盯着棺材道:“可是,爹他……”
其他两个孩子也是如此,像忽然傻了一般站在原地。
宫忱神情微微有些严肃。
是了,这具棺材里面的东西,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对他们来说,却是无上珍宝。
本以为阴阳两隔的爱人、父亲,如今好像忽然活过来了,在没有一丝光线的棺材里不停地拍打,像是无比渴盼着想要同他们见面。
或许他们都知道这荒谬至极,心里也有常人该有的恐惧,可若要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离开……
谈何容易,又何其残忍。
喀嚓。
终于,棺盖终于不堪重负,出现了一道裂缝,诡异的黑气和浓重的尸臭从裂缝中冒了出来。
而在这尸臭之下,藏有一丝宫忱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宫忱闭了闭眼,攥紧手指,很快哑声开口:“我是第一个发现柳先生去世的人。”
这句话,让其余人将视线从棺材上转移过来些许。
“那天,我在柳氏铁铺门口流连,他以为我是乞儿,放下手中的活,出来给了我一个烧饼……”
——
“小娃子,这家的烧饼好吃,我家三个儿子都爱吃,可惜今天只买到一个,还愁不好分呢。”
柳先生将那个烧饼递给宫忱:“有些冷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我不是讨饭的。”
明明都这么说了,宫忱还是被柳先生把烧饼塞到怀里,低头看了看,犹豫着道:“我是来提醒您,这几天最好不要一个人待着,可能,可能会遇到脏东西。”
“…………”
柳先生愣了愣,竟然没有把宫忱当成疯子赶走,而是憨厚一笑。
“放心吧,铺子里还有好几个帮工,我家里也有妻子和儿子,不会一个人的。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会多加注意的。”
“不客气,那您千万要小心,也谢谢您的烧饼。”
宫忱因为那个烧饼,心里记挂着这件事,当天时不时就在铁铺附近徘徊,直到见到铁铺在傍晚前关门了,才安心离去。
谁知回去的路上下了大雨,街上行人匆匆,他看到一路上有许多本打算回家的人连忙返身回铺子收东西,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又往铁铺跑。
等他到时,天色已黑,本该打烊的铁铺果然亮着一片微弱的烛光。
“有人吗,有人在吗!”
宫忱敲门半晌无人应,便开始用身体一个劲撞门,声音之大,把隔壁的人都招来了。
不等那些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一个猛冲,终于把门砰的一声撞开了。
薄薄的两扇门页打开,幽暗的铁铺中,一星烛火隐约照亮地面。
滴答,滴答。
屋顶漏雨,在地上积了一大滩看不清颜色的水。
一个无头尸躺在水中。
还是迟了。
宫忱死死看着这一幕,不知联想起什么,张了张嘴,转身欲呕,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极其诡异的声音。
喀嚓。
像是骨头摩擦挤压发出来的。
他没来得及看,这股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潮味涌到外面,引起一阵唏嘘。
有胆大的人走了进来,反应却比宫忱轻松多了,冲外面喊:“大伙们进来帮忙,有人晕倒了。”
只是,晕倒了么?
宫忱神经紧绷,缓缓地转身。
尸体不知何时长出了脑袋,那张白日里冲宫忱憨厚一笑的脸,此时正直直对着宫忱的方向。
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好像在凝视着他。
明明没有张开嘴巴,却好像在嘲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