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深灰色的天空中,锁链断裂的瞬间,亮起一阵破碎的银光。
“索魂链,断了?”书童赫然擡头,脸上的惊愕被映得清清楚楚。
呜啊——
大片的阴魂争先恐后地挣脱束缚,犹如潮水般散开,眼看就要淹没站在最前方的秦玉。
“公子!!!”
也许是太过紧张,他的喊声显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凛冽。
铿。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紫色剑光从下方飞纵而来,岿然挡在秦玉面前。
书童瞳孔轻轻一缩。
不,不是一道。
是密密麻麻。
刹那间,东南西北天地一共六个方位,凭空出现了不计其数的剑光。
它们寒光凛凛,星罗棋布,就仿佛是一座内部长满尖刺的空中牢笼,将四处乱窜的阴魂困在其中,于天穹之下独霸一方。
秦玉惊疑不定地后退几步。
没有人发现这庞然大物由何人操控,又从何时开始布置,架于死囚犯脖颈上的铡刀已毫不留情地斩下——
一瞬间,万剑齐发。
剑笼中阴魂怒吼、乱窜,却逃离不能,最终在一个呼吸间尽数湮灭。
所有人望着这一幕。
整个桂花巷的天空、地面、每一个角落都被这冰冷强大的紫光笼罩。
无声而又震撼。
“………没想到,附近竟然隐藏了大乘境巅峰的高手。”
直到紫光暗去,书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此等大范围的杀阵,需要提前布置,不可能是巧合。”
“莫非,是冲着同一人来的?”
他的神情凝重起来,目光转回屏障:“此地不宜久留,宫公子,还请先随我回秦家。”
话毕,依旧没有回应。
书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正要上前,面前的屏障终于有所波动。
涟漪颤抖,一圈圈漾开。
少顷,一条布满黑色抓痕的手臂唰地从里面探出,苍白的五指攥紧了书童的衣摆。
“扶,我。”
“…………”书童迟疑片刻,上前将人从里面搀了出来,那人的手臂,肩膀,身躯依次穿出屏障。
看着似曾相识的衣裳,书童的眉头重重一跳。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终于,一张惨败犹如水鬼的面孔显露在雨幕中。
书童僵硬地看着段钦。
后者发丝凌乱,衣衫破烂,一身的抓痕,活像从窑子里逃出来似的。
登时,书童放开手,神色无比复杂:“段公子,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段钦差点没摔倒,阴郁地看了他一眼,从唇缝里挤出:“滚。”
“远,点。”
书童眼皮子又是一跳。
他还没来得及跑,段钦已经忍受不了似的,弯下腰——
吐了。
吐得昏天地暗。
书童:“?”
几秒钟后,他捏着鼻子,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段公子如今是还有闲钱赔我这一身的衣裳。”
呕吐声硬生生一滞。
“……………”段钦脸色难看,偏开头,换了个地方继续。
在两人身后的某个拐角里,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一刻钟前。
宫忱盘着腿,单手托腮,发呆似的盘坐在屏障中间,屏障外面还有一层徐赐安留下的结界。
他像个对什么都葆有好奇的孩童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结界。
触感如同一块松软无比的糕点,一戳,手指就伸到外面去了。
冰凉的雨丝斜打在指尖上,他感受了一会,又慢吞吞地缩了回来。
结界是单向的,外面的人如果想要进来,只会碰壁,里面的人却可以任意出去。
徐赐安走之前,分明跟宫忱说了“等我回来”,可他每次留下的结界都给足了宫忱离开的自由。
他明明可以把宫忱锁起来的,却只是把他放进了一个打开的笼子里。
就仿佛那句“等我回来”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种希冀一样。
宫忱漆黑的眼珠盯着那出口。
锁魂链的声响穿透结界,微弱的余音试图诱惑他,引他出去,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东西具象化为一只赤红色的鬼魂,从地狱里爬出来,站在出口。
它擡起手臂,扯了扯手中的锁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太令我失望了。”
宫忱歪了下头:“失望什么?”
“你不该让自己被困在这么小的地方,”它顿了顿,诡异地笑了声,“想杀了我,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怎么能在这里停下?”
“停下?”
宫忱重复了一遍,缓缓起身,拽住锁链的另一端,哗啦——
“我从未说过我会停下,”他隔着薄薄的一层结界和它对峙着,神色冷漠道,“哪怕有一日我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投胎,我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东西,我永远不会停下。”
“只是现在,”宫忱眼珠转了转,道,“这条路,我不想一个人走了。”
“不想一个人?”它悚然贴上结界,“不,你只能一个人。我会一直看着你,我会把你身边的人都变成白骨,就像柳直,沈湘,岚城千千万万人一样,你的师兄也会被我……”
宫忱伸手扼住了它的脖子,森然打断他:“住口。”
它咧嘴一笑:“我会把他做成新的灯笼,照亮你前行的路。”
“我让你住口!”宫忱寒声喝道,猛地迈出结界,摁着它的脑袋,一次比一次凶狠地往地上砸,砸得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啊——!!!!”
一道尚且稚嫩的尖叫声让宫忱蓦然惊醒。
他瞳孔微缩,恢复一丝清明。
低头看去,手里哪里有什么脑袋,只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连骨头都森森露了一截出来。
冰冷的雨水将鲜血冲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屋檐下,满脸恐惧地看着宫忱。
宫忱张了张唇,刚要说什么,那女孩连忙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带着哭腔道:“别过来,救命,救命啊!!”
看来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
宫忱下意识要遮住自己被黑色充斥着的诡异瞳孔,可手一擡起来,女孩又发出一声尖叫。
他顿时意识到什么,将血淋淋的手往身后藏,退了几步,低声道:“我不过来,你不要怕。”
女孩半张脸埋在膝盖里,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
宫忱沉默了片刻,意念微动,一道辟邪咒悄然凝于伞面,字体苍劲有力,落纸如烟。
“姑娘家的不要在外面淋雨。”他手指一点,油纸伞飘向女孩头顶,“撑着这把伞,去找家人吧。”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冷静了些许,眼睫上挂着泪花,喃喃自语道:“我的家人吗……”
“大哥哥,”她忽然怯生生地喊住宫忱,指了指一个方向,“我脚崴了,走不动路,你能带我去找找他们吗?”
“你不怕我了?”
“不、不怕了。”
“那好,”宫忱莞尔,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走吧,快些找到他们,我还要回来等人的。”
“等什么人呀?”女孩犹豫了一小会儿,将小手放在他的手中。
“我的……”
宫忱本想说师兄,但忽然想起徐赐安不在身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心上人。”
“心上人?”女孩被他轻轻抱了起来,许是真的不怕了,脑袋趴在他左肩上,问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么……”
宫忱站直,说得漫不经心:“骄傲,而不跋扈,漂亮,而又刚强。”
“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倾慕于他,只是当时还小,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便遗憾地错过了。”
“后来有幸和他拜入同一师门,朝夕相处中,那份心意重新生根发芽。”
“但谁知,阴差阳错——”
“该谨慎时,我冒失了,该往前时,我又退缩了。就这样,错过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些话,其实都没怎么经过思考就从嘴里像絮一样轻飘飘飞了出去。
它们在空中徜徉片刻,吸足了潮湿和冷气,再回到脑海中时,俨然是沉甸甸的了。
慢慢地,宫忱的情绪受到牵动,声音多了几分苦闷。
“然后呢?第四次呢?”女孩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催他继续,“你终于肯跟她表明心意了吗?”
宫忱忽觉喉咙里卡了根刺。
久久未语。
“………没有。”
他不容易地将刺咽了下去,从喉咙到胸膛,传来隐隐的刺痛感。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女孩绝对想不到,想方设法这四个字的背后,是丧心病狂地掀开他的棺材,是不计一切代价地复活他。
想到这里,宫忱心里一片酸软,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大哥哥,”她歪了歪头,轻声感慨了一句,“你命真好。”
宫忱愣了下,旋即低头,轻轻一笑,笑容温暖,甜蜜,连苍白冷峻的面庞都柔和了很多。
“是啊,我命真好。”
女孩擡了下胳膊,声音稚嫩中夹杂着一丝沙哑,抱上宫忱的脖子,忽然低声说——
“可是凭什么?”
“你配吗?”
噗呲。
一柄生锈的短刀刺入后颈。
宫忱嘴角的笑容冻住。
“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不瞑目,尸体冷冰冰掩埋于这片土地之下。”
“而你——”
女孩深藏于眼底猩红的恨意终于泛起一层涟漪,“害死了我全家的人,践踏着他们的同时,竟然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到底凭什么,啊?!”
她用力将刀再往里面扎得深了几寸,竭力朝他吼道:“你这个魔头,杀人狂,你有什么资格活得人模人样,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你只配去地下给我阿爹阿娘阿姐阿弟跪下,终日终夜地磕头!”
“你去死,去死啊!!!!”
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她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淌下。
当年,若不是两位道长救了她,她也会同她的家人一样,惨死在岚城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她曾遥遥见过一次宫忱。
在群鬼涌入的城门口孤立着。
有人痛哭着告诉她:“你看见了吗?就是那个人,是他把恶鬼放进了城,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记住他的脸。”
“我们要活下去,找他报仇。”
三百多个日夜,她无时无刻不在记着这张脸,想象着怎么用刀才能让他以最痛苦的模样死去。
如今终于能够实现,她终于——
女孩的思绪戛然而止,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惧的东西一般睁大了眼。
只见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擡起,握住了刀刃末端,一寸一寸地,将刀从脖颈中拔出。
温凉的鲜血喷涌而出,洒了女孩一脸,连发丝都染红了。
哐当。
刀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形中仿佛有一双手,在缝合着粗粝刀刃留下的可怖豁口。
女孩死死看着那道逐渐愈合的伤口,近乎绝望地颤声道:“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宫忱扭过头,迥异于方才的,冷漠、黑不见底的眼瞳盯住了她。
他掐住她的脖子,就这样,一点点将这具幼小而瘦弱的身躯提起来。
在宫忱面前,女孩毫无抵抗之力,脸颊渐渐充血,双手不停地拍打宫忱的手臂,湿润的眼眸里半是绝望,半是怨恨。
透过她,宫忱看见了当初的自己。除了恨,一无是处的自己。
“快——”
“杀了她。”赤鬼再次出现,站在宫忱身旁,蛊惑着他。
宫忱不为所动。
几秒后,他松开了手。
原来恨一个人的表情是这样的。
丑陋,可怜,悲哀。
女孩狼狈地摔在地上,慌忙捡起地上的刀,将刀尖对准宫忱。
宫忱俯视着她。
“诶,我问你,”他每说一个字,喉咙上伤口就重新裂开一点,声音流着血,“如果报了仇,你想做什么?”
她拿刀的手分明控制不住地抖,却还是恶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当然是上山修行,长大以后把你们这群恶鬼除个干净。”
“除了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