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26
雨夜嘈杂凄冷。
当那双明媚湿润的眼眸在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当他彻底看清玻璃窗上反射出自己形单影只的身影时,下一秒,灯光骤然熄灭。
男人关掉灯,转身离开了这间没有一丝温度的卧室,面无表情地走向玄关。
距离他走进家门,还不到一分钟。
屋外没有响起过轿车发动的声音。
司机仍候在门外,按照习惯,他会等待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临时变更行程的需要,才驱车离去。
习惯让许多事都变得简单和方便。
也会给另一些事制造障碍。
他不该被习惯控制,傅呈钧想。
即使人生来就是意识的囚徒。
下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冷冽决然的脚步声响彻了这间入住两年的屋子。
这间本该熟悉至极,现在却显得有些异样的屋子。
这间失去灿烂色彩,重新恢复简约冷色调的屋子。
客厅里放着一个陌生的、崭新的黑色保洁袋。
袋口没有扎紧,露出里面盛得满满当当的杂物。
绣着可爱图案的抱枕、造型幼稚的日历、绿色眼睛的玩偶……
这是一堆曾经被它们的主人认真喜爱过的杂物。
一堆如今依然洁净如新的,漂亮昂贵的垃圾。
本该离去的脚步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高大冷峻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久久地凝滞在了原地。
傅呈钧第一次真切看到兰又嘉搬走后,这个家里发生的改变。
片刻后,屋外响起马达发动的声音,车子在风雨中渐渐驶远。
被惯性支配的时间到期,司机悄然离开了。
独自伫立在客厅的男人,正垂眸看着那个躺在垃圾袋里的玩偶。
它有一对金绿石嵌成的宝石眼珠,浓绿中透着灰黄,像一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
这是兰又嘉在某次节日兴冲冲送给他的礼物。
是哪个节日?
他记不清了。
但傅呈钧记得很清楚的是,那天抱着玩偶钻进他怀里的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这是自己见过最像他眼睛颜色的宝石,而且刚好被打磨成了两颗,能凑成一对,所以他也最喜欢它。
那一刻他其实不知道,兰又嘉是在说最喜欢什么。
宝石、玩偶,还是他。
无论是谁,此刻它们都在这里。
在这间不再是家的房子里。
屋外的风雨来势汹汹,夜色昏沉晦暗,像是世界末日的光景。
一种浓重得宛如稠密泥沼的疲惫,突如其来地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
连轴转工作了大半个月,傅呈钧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没有过一刻放松。
借着这场打乱所有安排的剧烈台风,难得能迎来两天的休息时间。
他的确该觉得累了。
所以傅呈钧最终没再离开。
他没有动屋里被保洁收拾到一半的痕迹,也没有回那间一片漆黑的卧室,而是走进了另一间过去很少用到的个人卧室。
里面的生活用品备得很齐全,床品温暖舒适,足够让人睡一个能消去疲惫的长觉。
他也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
却似乎一夜无眠。
他闭着眼睛,竟有无数零碎纷繁、浮光掠影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烁盘旋。
傅呈钧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混乱不堪的梦境,还是难以自控的思绪。
只知道听了一夜愈演愈烈的雨声。
直到临近清晨,雨声将息时才堪堪睡去。
几个小时后,他又被一阵比昨夜更加暴烈的风雨吵醒。
天色已亮,时值中午,台风彻底席卷了这座素日少雨的繁华城市。
而傅呈钧醒来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那间卧室里其实算得上什么都没有少。
一个出现得很奇怪,却异常顽固的念头。
在男人试图和往常一样洗漱、吃饭、翻阅新闻简报的时候,阴魂不散地侵扰着他,将本该沉稳井然的秩序粉碎得一干二净。
兰又嘉连晚会那天穿的白色衬衣都随手留在了房间里。
陈列柜中他很喜欢的那些摆件、礼物,乃至钢琴比赛的奖杯,也一动未动。
没有任何被挑选和带走的痕迹。
就像住在那里的人只是临时出了一趟门,很快就会回来。
他真的搬走了吗?
还是事实正如宋见风最开始的猜测那样,这只是拖着个行李箱住进酒店的那种离家出走。
是闹脾气等着被哄的那种搬走。
傅呈钧忽然不确定答案了。
即使他已经亲耳听兰又嘉说过,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
可语言总有修饰,言不由衷是个常用词。
客观发生的事实却不会撒谎。
于是,在这个天色宛如永夜的正午,男人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间已有大半个月无人居住的卧室。
去确认事实。
房间依然是活泼明朗的暖色调,同窗外的晦暗风景对比鲜明。
这次仔细审视后的感受,也与昨晚仓促一瞥时留下的印象一致。
这间保洁员还来不及打扫的卧室,的确维持着昔日正常生活时的模样。
除了一个行李箱和那枚戒指,兰又嘉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至少以傅呈钧对他的了解,其它那些他曾经当作宝贝爱不释手的东西,竟一样都没被带走。
事实格外清晰地指向这是一场不会持续多久的暂离。
但他离开后留下的言辞却分外坚决和冷酷。
在商场上一贯雷厉风行的男人,面对这道自相矛盾的情感判断题时,一时也难以作答,怔忡出神。
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个前提是,兰又嘉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傅呈钧向来排斥感情,第一段真正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就是和兰又嘉,所有的经验也来源于他,但并非没有见过旁人陷入爱情以后的样子。
大多数人在爱里,或多或少会变得羞怯、别扭,下意识地隐藏心绪。
兰又嘉却还是口无遮拦,直白大胆,从来不对他撒谎,有什么感受,就说什么。
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珍贵的热烈赤忱。
这样的人郑重地说了要离开,就不可能是开玩笑。
但又为什么会将自己拥有与珍视过的一切都留在这里,说不需要了,任由他处理?
思绪浮动间,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的傅呈钧难得显出几分郁然躁意,锐利的目光再一次于这间静止的卧室里逡巡,反复审视着任何一个可能有意义的细节。
忽然间,视野里掠过一抹半绿半白的色彩,它被很随意地搁放在陈列柜上。
男人神情一怔,伸手拿了起来。
是一个纸皮已经有些泛黄的药盒。
上面印刷的药品名是阿司匹林。
刹那错愕后,傅呈钧很快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
他被一阵跌跌撞撞的动静吵醒,看见兰又嘉跪坐在柜子前翻找着东西,整个人冷汗涔涔,看上去狼狈不已。
终于在抽屉深处翻到这盒药,青年正要仓皇地剥出药片咽下去,被他及时拦住拿走,随手放在了柜子上。
因为这是一盒已经过期的阿司匹林。
也是在这一刻,傅呈钧才有些恍然地想起来,那天其实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兰又嘉拿止痛药吃。
他见过很相似的一幕。
甚至可能见过尚在保质期内的这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