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扬听得一惊,本能地望向窗外。
短暂的晴朗快要结束,天空中压着黑沉沉的乌云,明显还有一场暴雨要下。
“哥你点外卖了?不是,骑手不是都停了吗,而且也送不上来——”
闻野打断了他的话,干脆利落道:“我在楼下。”
“……你在楼下?!”
孟扬彻底愣住,攥着手机,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身后的人。
此时的兰又嘉刚好放下了剧本,正在柜子里找东西。
面面相觑时,两人俱是一怔。
兰又嘉一脸茫然:“怎么了?谁在楼下?”
孟扬也面露困惑:“你拿伞干什么?……呃,是闻野。”
他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忐忑地道了歉。
兰又嘉面色如常,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是我让你操心了。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顺便去楼下找他。”
孟扬望着他的背影喊:“一会儿就下雨了!你要去哪儿?”
当他拿着伞下了楼,看见那个等在宿舍楼门口的年轻男生时,听到的也是这一句。
外面风很大,地面一片湿濡,闻野穿着件宽大抗风的卫衣,肩上挂着一个包,像是匆匆赶过来,额角隐约有汗水闪烁,一看到他就问:“现在是台风天,你出去做什么?”
兰又嘉也好奇地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差,外面几乎没有人了,校园里的树木被刮得摇摇晃晃,也将眼前人的发丝吹得纷飞凌乱。
闻野往前走了两步,挡住风口,听着这句鹦鹉学舌似的反问,挑了挑眉道:“我先问的。”
也对。
于是兰又嘉想了想,回答道:“我有东西忘在教室了,要去拿一下,很快就回来。”
当然是假的。
他不会很快回来,会一直等到这场雨彻底下完,才敢回来。
兰又嘉有表演教室的钥匙,打算去那里一个人待着,不想留在寝室里让舍友担心。
他没想到自己这次对雨天的反应会剧烈至此。
闻野问:“哪间教室?我帮你去拿。”
兰又嘉拒绝:“你又不是这个学校的,怎么会认识。”
闻野好笑道:“你也不是这个学校的,不是一样认识?”
兰又嘉没话说了,瞪他一眼,绕开他就想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别挡着我,趁现在还没下雨,我要赶紧过去——”
身旁传来一道有点遗憾的声音:“晚了。”
的确晚了。
就在说话的时间,台风雨已经落了下来。
雨丝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屋檐,是一场从第一帧就显出暴烈之势的骤雨。
这是一场比昨夜更加严重、距离也更接近的暴雨。
兰又嘉的意识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视觉与听觉已被铺天盖地的雨水占据,身体随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可下一秒,耳畔却忽地一静。
一抹微凉的温度突如其来地覆盖在他耳边。
匆匆赶来的男生从包里拿出一副崭新的降噪耳机,给身旁正被风吹得发抖的人戴上。
这是他对“过来做什么”的回答。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雨声和人声一并消失,兰又嘉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混乱的呼吸声,也只能看见眼前人刻意放慢的口型。
四目相对中,尽管他什么也听不清,却分明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他说:回去睡觉。
那一刻,兰又嘉怔怔地望着这个额角还残留着汗意的男生,竟找不到一个合适回应的语句。
他一整晚都没能入睡,安眠药和止痛药同时失效。
其实他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躲去梦里,就不会经历雨天了。
就在闻野以为他彻底呆住,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在他面前轻晃的时候,兰又嘉忽然开口了。
倾盆大雨中,他的声音很轻,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问:“你能抱我一下吗?”
听的人蓦地僵住:“什么?”
意识到兰又嘉这会儿听不见,闻野立刻替他摘下了耳机,提高音量重新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兰又嘉的嗓音发颤,竭力保持着镇定:“戴着耳机听不见的是我,又不是你。”
闻野看上去居然有些无措:“……我怕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明明他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兰又嘉忍不住笑了:“只是拥抱而已,现在连上床都不代表要谈爱——”
没等话音落下,近在咫尺的男生先一步张开手臂拥住了他。
他被揽进了一个陌生的、有些僵硬的怀抱。
带着温暖热意的臂弯甚至不敢真正落在他肩胛,不敢用力地抱紧他。
和闻野平日里给人的率性印象截然不同。
这竟是一个笨拙生涩、小心翼翼的拥抱。
令那个被抱住的人心生恍然。
也分外难忘。
不一样,他想。
原来不同人的怀抱,有不一样的温度和气味。
失去了可以让他安然停泊的怀抱以后,雨天变得格外煎熬。
就像回到了兰又嘉最开始害怕雨天的那段时间,而且应激状态比那时更加严重。
即使听不见雨声也没有太大作用,只要他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雨,就会无法自制地发抖、颤栗、陷入谵妄般的噩梦。
冰冷的药物已经不能陪他熬过雨天了,或许只有温暖坚固的、直至放晴前都不会离开他的拥抱才可以。
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没有资格去占有另一个那么奢侈的怀抱了。
这是和傅呈钧分开之后,他不曾预想过的副作用。
闻野不知道怀里的人正在恐惧中失神。
在一时冲动下做出了这个动作之后,他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忘了要说什么,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
他第一次像这样拥抱一个人。
原来兰又嘉这么瘦。
像一抹过分轻盈,转瞬即逝的云烟。
……他真的抱住他了吗?
闻野突然间不敢确定。
他紧张又僵硬地低下头,匆忙去检查怀里的人。
视野里因此意外撞进一道狭长的伤疤。
兰又嘉的发丝被风吹散了,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形状很好看的耳廓。
可在他本该白皙无瑕的颈间皮肤上,却有一道细细长长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伤过,留下了与肤色相近的浅淡疤痕。
此刻和他格外接近,才看见了这道痕迹的闻野骤然怔住。
无处安放的指尖忽然有了鬼使神差的去处。
同样有伤痕肆虐的指腹不由自主地轻触过那道狭长印记,发顶传来男生有些喑哑的声音:“……这里为什么会受伤?”
这道位于耳后颈侧的伤痕,第一次被人这样触碰。
温热粗糙的指腹像一阵燎原的烈火。
瓢泼淋漓的暴雨中,闻野听见自己越来越嘈杂的心跳声,迷失在伤痕和怀抱的交错中,难以自控。
他下意识问:“还疼吗?”
在他怀中逐渐平息了颤栗的人始终没有回答。
可闻野的肩膀处却渐渐湿了。
他分明不是站在雨里。
是兰又嘉哭了。
当闻野意识到这件事后,瞬间愕然地松开手,正想本能地道歉,却见到兰又嘉仓皇别开了脸,连伞都忘记拿,转身跑向原本就要去的那个方向。
好像不愿意被他看到那些狼狈的眼泪。
闻野在原地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兰又嘉!你要去哪?!”
被风雨湮没的身影没有停下来。
他也的确不够熟悉这个十分宽敞的校园。
等闻野穿过能见度很低的恶劣天气,追进了某栋教学楼,沿着地上的水渍脚印找到那间教室的时候,教室门已经从内部被反锁。
教室沿走廊的这一侧没有窗,透过门洞只能瞥见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兰又嘉!把门打开!”
闻野用力地拍着门,可无人应声。
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被雨水淋透,满心都是那个不久前还在问可不可以抱他一下的青年。
兰又嘉的状态很不对劲。
闻野不知道原因,但很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才会让平日里动不动就很早睡觉的人一夜未眠,才会让这个总是拒绝他的人,主动开口索要一个拥抱。
思绪翻涌间,一种浓浓的恐慌感攥住了闻野的心脏,令他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兰又嘉一个人待在里面,会出事的。
他咬了咬牙,后退两步,打算先试试直接踹门进去,目光更是预先盯上了能用来砸门的灭火器。
也正是在这一刻,异常安静的漆黑教室里,突兀地传出了一阵手机铃声。
一阵刺耳的、漫长的铃声。
在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后,不到两秒,铃声再度响起。
因着某种预感,闻野蓦然间停下了所有动作。
一门之隔的铃声,和走廊之外的雨声紧密交织在一起,排斥着其他多余的杂音。
他怀中残留的温度渐渐冷却。
片刻后,门外的闻野听见这个不肯罢休的电话终于被接起。
还听见一道带着浓重哭腔的微弱声音。
遥远又清晰。
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声音惘然而颤抖:“……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