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50
“嘉嘉,我刚才把县里的药店都跑遍了,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药膏,不过网上能买到,我已经下单了,最快明天能寄到。”
“另外我还在药店里买了几款药膏——是店员闻了气味,然后给我推荐的,虽然不是祛疤药,但气味挺像的,我也觉得很像,今天晚上你可以先用它们代替一下,看是不是管用。”
场边,演员们休息的间隙,兰又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袋子崭新药膏。
额头沁着汗珠的年轻男生喋喋不休地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哎对了,县里没有,但市区肯定会有,要不我等下就进城一趟?”
“不行,这一趟来回起码三四个小时,一下午都有你的戏,我得守着你,或者我叫个跑腿好了,让他买到后送过来,这样你今晚就能用上了,对,就这么办!刚才我怎么没想到……”
兰又嘉静静听着,直到眼前人要打开手机继续做事,才蓦地开口:“孟扬,不用麻烦了。”
“嗯?”孟扬的动作没停,“没事,我就是动动手指,一点也不麻烦,这可是我上岗以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必须保质保量地完成。”
“你已经超额完成了。别叫跑腿了,等网上买的寄过来就行。”
“真的?”得了表扬的孟扬先是一喜,接着又忍不住怀疑,“你对我的要求不能太低啊,我们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工作关系,不能掺杂私人感情的。”
“……真的。”兰又嘉被他的话逗笑了,目光移向那个正被孟扬打开展示给他看的塑料袋,“今晚我想试试你新买的药膏,没准会比原来那支的效果更好。”
“也对,那你今晚先试试!”
闻言,孟扬不再坚持,乐呵呵地掂了掂袋子,将袋口重新扎上。
“我先收着,晚点你下戏了再拿给你。不过最好别直接用啊,都是药膏,有药性的,你打开了放床头旁边就行,或者挤在什么东西上面,我想想,我去弄个扩香器来?药香也是香嘛……嘉嘉,我看梅导他们过来了,你再抓紧时间喝口水,又要开工了!”
孟扬是真的将这个随口提出的要求完成得很好,脑筋灵活,行动力十足。
兰又嘉想,怪不得梅戎青会说他就该去念管理系,做制片人。
只是他年纪还很轻,尚且分辨不出一些被悄然掩饰过的谎言,靠着一颗单纯热忱的真心,就全然相信了这些话。
谁会靠苦涩难闻的祛疤药气味入眠?
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支药膏的味道。
他只是难以忘记那个送来药膏的人。
也忘不掉那份曾经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的爱情。
“休息得差不多了吧?”回到片场的梅导拍了拍手示意,“都过来走下戏,兰又嘉,老纪!”
坐在场边休息的青年,依言起身,走进了镜头。
今天他穿了一身剪裁妥帖的白色衬衣,西式马甲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仿佛旧日画报里的洋气贵公子——这是留洋归来后的谢雪,昔日的贫穷俭朴已然褪尽,他成了音乐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看不出半分卖报少年的模样。
这是他回国后和陈易秋的第二次见面,在曾经洋溢着知遇之恩的那间老洋房里,在一如既往的黑白琴键之前。
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闻野的?
肯定不是第一面,也不是第二面……
或许,就是在收到祛疤药的那一晚。
可无论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都已经太晚了。
他要死了,不应该再奢望爱情。
绝症晚期的爱情,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缄默记录着的镜头前,比几年前更成熟深邃的男人倚在钢琴边,注视着青年在琴键上随意蹁跹的指尖,低声道:“指法比以前更好了。”
“但琴音没有变。”
听到这话,正在简单试弹的青年忍不住擡眸看他,面露忐忑:“陈老师,难道我一点都没有进步吗?”
此时已经悄然改变的男人,望进那双始终未改的清澈眼眸,目光深黯,似笑似叹。
“不,是仍和以前一样美。”
钢琴的声音很美。
多年前尚未亲手触到过黑白琴键的谢雪这样说过。
爱也很美。
多年前就开始追逐遥远火焰的兰又嘉这样想过。
直至今日,他仍未得到过爱。
直至今日,他仍在渴望那种纯净灿烂的美丽。
可他再也没有资格去追寻那种美丽。
他再也做不回曾经的自己。
在白皙指腹下起伏跃动的琴键,逐渐流泻出完整的乐段。
琴声彷徨而茫然。
如果……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好了。
“——卡!”
导演喊卡的声音猛然落地,片场却没有恢复平常应有的嘈杂,所有人仍保持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安静。
因为现在是这个镜头的第五次NG。
而每一次出错的人,都是兰又嘉。
是平时几乎都能做到一条过的兰又嘉。
梅戎青喊完卡的一瞬间,坐在琴凳上的青年便侧眸望来,面色隐隐泛白:“对不起,梅导,我又找错情绪了……我今天可能拍不了弹琴的戏。”
站在画外的女人看他一眼,凝声道:“再试一条。”
一贯脾气暴躁的导演此刻面无表情,反倒更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旁边不断陪着重拍的纪因泓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只平淡道:“嗯,再试一条吧。”
同他近在咫尺的青年同样投来满是歉意的目光:“对不起,纪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纪因泓没有接话。
因为他知道,他马上又会再次听到这句话。
五分钟后,第六次NG响起。
“——卡!老蒋,关机!”
在梅戎青喊完卡,让摄影师关机的同时,耳畔惶然的道歉声也如期而至。
“对不起……”
纪因泓打断了这声道歉,蹙着眉说:“你的视线落点有问题。”
谢雪这段本该热情洋溢的钢琴演奏,情绪明显不对,反而流露出些许痛苦挣扎,更接近于这一时期已经弃明投暗的陈易秋,这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的失误。
但离兰又嘉最近的纪因泓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起初他还不太确定,随着NG次数不断增多,这个问题也越来越明显。
在谢雪弹琴的时候,按照原本的分镜,他会和在旁聆听的陈易秋有几次眼神的交汇。
沉浸在琴音中的青年偶尔擡眸望去,都能对上一旁老师缄默宁静的注视。
由于这段钢琴是真弹,并非做戏,而当演奏者陷入忘我的状态时,不记得剧本要求,没有给出规定的眼神,也是很正常的,不算出错,晚些时候再补拍眼神特写就可以。
可在兰又嘉弹这段流泻出惘然情绪的乐曲时,他的确擡了眸,却没有看向旁边的纪因泓。
他看向的是另一侧。
仿佛在这间乐声悠扬的钢琴教室里,除了专心弹琴的学生,和随时准备教学的老师,还存在着另一个人。
一个此时不在场的第三人。
“镜头不在那里,导演也不在那里。”
纪因泓收回了打量那片空气的目光,语气费解:“所以你在看谁?那里到底有什么?”
闻言,本就面色发白的青年瞳孔一颤,好似从一场身不由己的梦中惊醒,仍停落在琴键上的指尖蓦地攥紧,深深掐进了掌心。
“对不起,纪老师,我——”
“我不是在怪你。”
或许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此刻太伶仃易碎,或许是他尚未从陈易秋的状态里出来,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已经先一步去安慰眼前的青年。
话音出口后,纪因泓的表情僵了僵,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紧接着,始终同这个新人演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男人面露无奈道:“算了,你今天拍不了这场戏,等状态恢复了再说吧。”
他能看出来这一点,梅戎青肯定也能。
果然,旁边已经响起导演格外冷冽的声音:“今天先到这里,这个镜头没办法拍。”
但她的下一句是:“清场,所有人都出去。”
“兰又嘉留下。”
这话一出,整个片场大几十号人,几乎都是一怔。
梅导平时遇到这种拍摄不顺利的状况,可都是当场破口大骂的,从来不顾忌被骂的人的感受。
这部戏的两位男主演,一个是口碑极佳的实力影帝,一个是本就受到优待的天才新人,大部分戏都拍得很顺利,已经算是她导过的戏里,不常响起骂声的一部。
可这会儿脸色冰凉的梅导居然让其他人都出去。
所以,她对兰又嘉的照顾,也包括了给他一个能单独挨骂的空间么?
照顾归照顾,但该骂还是得骂?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包括在场的人之中讲话可能最有分量的纪因泓。
“今天让他先休息吧。”
一身民国装束的男人皱了皱眉,看向一贯嘴利心硬的女导演:“他第一次频繁NG,到后面太紧张了,难免的。”
听到这话,梅戎青擡了擡眼皮,似乎有些奇异地瞥了他一眼,表情倒没什么变化,语调也仍旧叫人觉得忐忑。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个镜头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
这是没劝动的意思。
纪因泓的嘴唇动了动,本想再说两句,助理刚好迎了上来,所以最终还是收住了话。
他不再规劝,转身离开了片场。
连纪大影帝的话都不管用,其他人更不会主动往枪口上撞,在迅速结束手头的工作后,纷纷离开,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或是看不到热闹的遗憾。
——除了两个人。
今天刚上任的演员助理小心翼翼地喊她:“梅导……不,梅教授,弹钢琴跟写剧本一样,都很吃情绪的,嘉嘉今天的状态可能真的不适合拍这场戏,您别生气,他明天一定能调整好情绪!昨晚他药膏用完了,肯定是没睡好,影响了状态……”
梅戎青面无表情:“嗯,出去。”
每天都在剧组的剧照师倒没多少忧虑,唇边还噙着薄薄的笑意:“梅导,尽量悠着点。你要是把他吓走了,可就没谢雪了。”
梅戎青白他一眼,都懒得发脾气:“你也给我出去!”
于是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和一地冰冷安静的器材。
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青年仍坐在钢琴前,目光怔忡地淌过这排镀着金色黄昏的黑白琴键,面上并没有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惶恐。
或许,他已经有了更惶恐的事。
梅戎青走到了先前陈易秋站的那个位置,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的神情。
她的眼睛里其实也并没有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涩然的年轻男声轻轻响起。
“我应该在第一次NG的时候,就告诉你,今天没办法完成这场戏。”他说,“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跟你有什么关系?”梅戎青却说,“我早看出来了,但还是让你反复拍了六遍。”
“那你是不是应该怪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兰又嘉怔了怔,擡头看她。
他看见一贯严厉的女导演倚在钢琴旁,伸出手随意地按了按琴键,面色甚至称得上温和。
“你很喜欢钢琴吧?”她说,“所以才做不到用它撒谎。”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兰又嘉听得有些恍惚。
“对,我很喜欢钢琴。”
是纯粹的喜欢钢琴,还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喜欢上了钢琴?
他分不清。
也不该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
几秒寂静后,回过神来的人忍不住问:“所以,你也不会用电影撒谎吗?”
至少,梅戎青肯定是一个纯粹喜欢电影的人。
闻言,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嗯,不会。”她笑着说,“我拍的电影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冷酷。”
兰又嘉就也跟着笑了。
笑过之后,他又问:“拍电影是不是很幸福?”
“幸福?”
梅戎青略感诧异地扬了扬眉,倒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