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59
傅呈钧的语气一如往常那样平静。
仿佛正在谈论的事其实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电话那头却因此足足空白了好几秒。
灼灼烈日下,已经走到片场外围的宋见风猝不及防地停下了脚步。
他听着那个几乎与肯定无异的问句,向来散漫的桃花眼里难掩愕然。
甚至下意识将四周扫视了一圈。
他当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冷峻的身影。
那道被兰又嘉威胁过不能出现在剧组的身影。
男人攥着手机的指节慢慢收紧,片刻后,他用匪夷所思的口吻问:“……你回京珠了?什么时候偷偷来探的班?居然连我都没发现。”
电话那头的回答全无波澜。
“我还在光海,短期内不会回来。”
宋见风就笑着接过了他的话:“——除非哪天突然下雨了,对吧?”
随着话音,笑声里染上一分复杂的感慨。
“可惜现在入了夏,雨水越来越少,我看天气预报里,往后半个月都是晴天。”
蔚蓝晴空下,男人渐渐垂下眼,盛夏的树影在俊美面孔上游离浮动,令神情难辨。
笑过之后,他认真地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无论是出于猜测,还是有其他的消息源,傅呈钧都已经相当确信昔日恋人移情别恋了这件事。
所以他没有再继续隐瞒的必要。
也隐瞒不了。
“最近你发来的照片变少了。”傅呈钧言简意赅道,“而且,你似乎并不想接到这个电话。”
宋见风觉得不可思议:“只凭这两点,你就猜到了?”
换来一句淡淡的反问:“还不够么?”
“……”得到答案的宋见风深吸一口气,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怪不得杂志上写你是天生的商人,老傅,你这嗅觉实在敏锐得有点恐怖,我都开始同情你那些竞争对手了。”
他一直知道傅呈钧是个眼光锐利、聪明至极的人。
只是之前不曾料到,原来这份可怕的洞察力不止局限于事业,感情上同样如此。
宋见风因此冷不丁地想起了数日前,两人之间的那段对话。
傅呈钧说过,他想挽回兰又嘉,是因为觉得失控,他厌恶事情脱离控制、生活失去秩序的感觉。
而不是因为爱着对方。
倘若那的确就是对方在洞悉自己内心后,得出的最终结论……
如今的兰又嘉已经喜欢上了别人,这分明是一种更彻底、更极致的失控。
此时刚刚得知这一点的傅呈钧,又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甚至连一点意外的情绪都没有,更遑论愤怒或后悔。
这一刻心生惘然的宋见风握着手机,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今天是十四号吧?”他蓦地问,“我记得应该是周一?”
电话那头的男人应了一声:“是周一。”
语气仍称得上耐心。
宋见风便也有了一个猜测。
他笃定地问:“你今天没去公司?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是说……你又有心事?”
曾经每天都会给好友邮箱里发去许多新鲜剧照的摄影师,忽然从某天开始降低了发送照片的频率,也减少了那些无聊逗趣的废话,一定是出现了某种异样。
曾经每天都与繁忙工作为伴,心甘情愿将全部时间交给事业的企业家,忽然在一个本该忙碌的工作日上午,不仅没去公司,还对旁人展现出不同寻常的耐心,也同样有问题。
是什么问题?
听到这句话,电话那头始终没什么波澜的低沉嗓音,终于泛开了几丝涟漪。
宋见风听见对方笑了。
“那天你说得对,”他说,“我现在更需要的,是去看心理医生。”
“所以,今天我没有去公司,而是去见了心理医生。”
却不是为了他自己。
四个小时前。
七月十四日,上午十点。
咨询室里阳光依旧,模样温和的中年女人目光里涌动的错愕,也与上一次相仿。
“……你是指,用一段新的感情关系去转移患者的注意力,直到它能覆盖掉昔日的创伤?”
对于她不加掩饰的惊讶,坐在对面的来访者,语气始终沉稳。
“我想知道有没有类似的成功案例。”
昨晚才结束去外地参加论坛的行程,搭乘夜班机匆匆返回本市的心理医生面色略带疲倦,闻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类似的例子当然是有的,但这并不属于常规心理治疗的范畴。”
“我有一些长期随访的患者,在经过和我的多次谈话后,心理症状只能说是缓慢好转,但当他们意外进入到一段全新的感情关系之后——大多是爱情,也有个别是友情——就像是瞬间变了一个人,淤积多年的心理问题不药而愈,每天都被幸福和愉悦的心情包围着,不需要再来我的咨询室。”
心理医生娓娓道来的话语里充满了让人跃跃欲试的诱惑力。
但沉默聆听的来访者并未开口。
他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个转折。
“但是,当这段感情因为种种理由破裂后,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或者说,是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比之前更痛苦的境地。”
心理医生话锋一转,平静地揭示出一种最惨烈的结局:“其中有几个患者,甚至因此冲动自杀了。”
“人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当人感受到强烈痛苦的时候,一份与这种痛苦毫无关系的美好感情,会对他产生难以抵抗的吸引力,进而成为他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可残酷的是,一旦这种美好的感情破碎瓦解,它会立刻成为新的痛苦根源。”
“所以,无论患者曾经从这份感情里汲取了多少力量、靠它掩盖过多少伤痛,最终都会付出加倍的代价……”
说到这里,她面色慨然地摇了摇头。
“傅先生,这绝对不是处置心理创伤的正确方式,这么做跟饮鸩止渴没有分别。”
然而,听完医生劝告的男人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不是成功的案例。”他说,“秦医生,是从来没有成功的案例,还是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秦医生怔了怔,片刻后,面露苦笑。
“不,我只是不确定那到底算不算是成功的案例。”她叹了口气道,“借他人的感情重塑了自身,并且至今保持着良好心理状况的患者当然是有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同另一半分开,感情并未破裂。”
“或许这份感情可以维系一辈子,或许,会在明天就突然消逝,到那一刻,他们是能依靠已获得的力量坚强面对,还是会在霎那间失去一切后彻底崩溃?”
“我不知道答案,恐怕也没人知道答案,感情是无常的,命运也是。”
话音落地,室内一片沉寂。
男人没再追问,也没有看向这个始终同他持相反看法的心理医生。
他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一旁明净剔透的玻璃窗,独特璨然的异色眼眸里,倒映着窗外风和日丽的景色。
像是觉得这是一场毫无价值的对话。
又像是在单纯地走神。
从这位第二次到访的咨询者说明来意开始,秦雅姝的态度就一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
但她同样清楚,对眼前人而言,旁人的态度没有任何意义。
傅呈钧不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他只想要客观存在的事实,作为自己做出判断的依据。
思及至此,她心下一动,语气变得更加坦诚。
“傅先生,我想我回答不了你的这个问题,也左右不了你的决定,但我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其他维度上的事实。”
“假设一名有着严重心理创伤的患者,在一段感情关系里获得了真正的治愈,而非简单粗糙、充满后遗症的情绪覆盖,那么,这个彻底治愈了他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定是个很好的心理医生。因为他在这段感情中扮演的角色,跟真正的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几乎是一样的,需要具备的能力也是一致的。”
“但是,即使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当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以身入局之后,他一定无法再保持曾经的沉稳理性,那么这段感情对患者的作用,也要随之打上一个问号——治疗需要有条不紊、绝不动摇的理性,爱却是不讲道理、随时变幻的感性。”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像我能同旁人眼里不可理喻的‘疯子’耐心沟通,却始终做不到心平气和地辅导我的孩子写完一份暑假作业,因为我真的想不明白,15加24等于几究竟有什么难的,他怎么能连这么简单的数学题都会算错?”
说到这里,秦雅姝笑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柔和许多。
柔和得不像是一种执着的劝说。
“傅先生,如果你确定要这么做的话,可能需要考虑清楚那个人是否具备类似心理医生的能力,又会不会在这段感情里迷失自我,反过来被影响和改变,到时候,病人或许就变成了两个。”
话音落地,空气里漫过一阵短暂的安静。
傅呈钧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再说别的,只淡声道:“我会记住你的建议。”
那是一种会面接近尾声的喻示。
秦雅姝读出了对话彻底结束的气味,也流畅地回应道:“希望今天我多少提供了一些帮助,没有完全浪费你的时间。”
只是在对方真正起身离开前,她忽然开口:“傅先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男人侧眸望来,涌进室内的日光将那片灰绿点缀得剔透浓郁。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离开,像一种慷慨的默许。
于是秦雅姝不再犹豫,坦率道:“其实今天从一开始,我就很惊讶,但惊讶的并不是你提出了用感情来治疗创伤的设想。”
“而是在这个设想里,你没有将自己放在提供感情的位置,竟打算让别人来承担这个角色。”
“我想知道,为什么不是由你来做那位先生的‘心理医生’?你明明非常了解他,远比一个新介入的第三者更了解他的一切。”
这是两次会面下来,萦绕在秦雅姝心头的最大谜团。
她看得出来,傅呈钧对那个她始终没有机会面对面谈话的年轻患者,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和在意。
她很确定,这位成名至今没有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眼中仿佛只有事业的冷峻企业家,是爱着那个人的。
尽管这种心甘情愿将爱的人推到别人那里的举动,听上去实在难以理喻。
但爱有特异性。
每个人能给出的爱,都是不一样的。
因为他们曾经领会过的爱,也不尽相同。
“因为我不具备这种能力。”
面对这个柔和又尖锐的问题,傅呈钧的语气平静如初,利落干脆。
“但现在的他状况很糟糕,唯一对他有用的就是一份足够强烈的感情,哪怕我给不了,他也依然需要。”
所以,由别人来给出这份感情,以疗愈正处在创伤发作期的恋人,就成了最直接也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个很符合傅呈钧性格的答案。
听到这个回答的秦雅姝并不算太意外。
而且,她从男人的冷冽口吻中隐约能察觉到,这份由第三者提供的感情,恐怕只是一张用来紧急止血的创口贴。
当伤口暂时愈合,病人恢复镇静,创口贴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心理医生轻轻叹了口气,面露轻怅,仿佛想起了初次会面时,对方讲述过的那些症状。
“的确,他目前的状况不太好,童年创伤带来的影响很大,需要及时干预。”
又或许是想起了更多。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神情漠然的男人,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事实上,心理创伤是普遍存在的,几乎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创伤的阴影,只是程度和范围的区别而已,比如俗语里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一种典型的创伤例子。”
“再比如,因为亲身经历过糟糕的亲密关系,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深重折磨,所以从此开始恐惧和排斥亲密关系,也是很常见的一种心理创伤。”
到了这一刻,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决定不再兜圈子做委婉暗示。
对如此聪明的人来说,这只是浪费时间,降低效率。
所以,她直白笃定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傅先生,在我看来,您也正在遭受长期慢性的创伤后遗症的困扰。”
在这次会面开始之前,秦雅姝有意地提前了解过自己的来访者。
因为她注意到了傅呈钧在这段亲密关系维持时与结束后,都称得上不同寻常的表现。
也注意到了在谈及一些话题时,对方视线下意识的落点,经常是一致的。
是透明冰凉的玻璃窗。
曾映照出一场惨烈死亡的玻璃窗。
——根据网络上如今所剩无几的新闻报道,傅呈钧的父亲傅铭礼死于抑郁症自杀,他是富安科技创始人傅安的长子,是被寄予厚望的集团继承人,不仅年轻英俊、才智过人,还拥有庞大财富和光明前景,可这样一个受尽钦羡、本该顺遂无忧的人生赢家,却在某个毫无预兆的午后,从自己卧室的窗口一跃而下。
这则在当年极具轰动性的豪门秘闻,一度受到人们的热议,有人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傅铭礼患上抑郁症的源头,应该是他与妻子浪漫开场,却潦草收尾的婚姻,因为这段在结合时宛如童话的跨国豪门婚姻,是傅铭礼堪称完美的人生里唯一一场惨痛失败。
更具体的内情,外人众说纷纭,多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傅铭礼跳楼自杀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并且在事发后第一个报了警。
这个人,就是当时年仅十岁的傅呈钧。
传闻中性情随和温良的傅铭礼,为什么会在儿子面前用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人世,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的十年里,在患有严重抑郁症的父亲身边长大的傅呈钧,又经历过什么,才会在那样堪称噩梦的时刻,表现出这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镇定反应?
对他而言,自己与两个豪门密不可分的显赫出身,究竟是意味着一种生而显贵的莫大幸运,还是一种旁人无从知晓的痛苦煎熬……?
这段令傅家人讳莫如深的往事中,有太多疑问悬而未解,随着时间流逝,它渐渐被外人淡忘,遗留的痕迹也被刻意地抹去。
十八年后,心理医生秦雅姝敏锐地发现了阴影可能的来源,并坦然相告,试图以此作为敲门砖,同眼前的患者开启能真正触及内心的交谈。
但忽然间,她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