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78
兰又嘉从大雪纷飞的梦中醒来时,黄昏早已逝去。
来不及完全对焦的模糊视野里,陡然晕开点点温暖的光斑——街道上不知何时亮起了路灯,橘黄灯光驱散了浓黑的夜色,也淡化了白日的暑气。
……他怎么睡着了?
已经到了晚上?
短暂怔忡后,刚刚醒来的人想起了什么,尚且惺忪的睡眼正要惊惶地睁大,耳畔适时传来一道柔和喑哑的低语。
“道具出了点问题,你的戏往后调了。”这道声音说,“梅导说等好了会通知你,这会儿他们在拍别人的戏,已经转场了。”
……怪不得四周那么安静。
幸好他的戏往后调了。
这意外的一觉没有耽误什么事。
窝在折叠椅里的人放下了刚刚吊起的心,松了口气,循着声音望去。
他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此时也被昏黄路灯映亮。
闻野坐在旁边的另一把折叠椅上,像那天一样守着睡觉的他。
但这次没有被困意感染,不小心睡着。
年轻男生如墨的眸光静静地闪烁着,清醒又明亮,像一面光洁剔透的镜子。
不知道这样注视了他多久。
倦意未消的清澈眼眸陡然跌入这方镜面,迷失在这抹对恋人而言少见的宁静隽永中,霎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该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呢……
片刻后,神思恍惚的兰又嘉小声问:“干嘛这样看我?”
闻野不假思索地说:“你长得好看。”
“……”兰又嘉就笑了,“我一直长这样,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之前没有吗?”年轻的恋人想了想,很快答道,“那就是今天特别好看。”
他说得很认真。
兰又嘉却狐疑地看着他。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提起身上掖得很好的毯子,盖住了大半张脸,闷声问他:“湿巾在哪?”
“在这里,你要湿巾干什么?”
“我肯定是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你才这么看我,快把湿巾给我。”
“……”这下轮到闻野笑了,“没有,你没有流口水。”
“但你好像流了一点眼泪,做了伤心的梦吗?”
兰又嘉怔了怔,依言去回想先前的梦,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梦这种东西,如果不是在睡醒那一刻极力回忆和记录,就会悄然散去,再也留不住。
此刻不管怎么回忆,脑海里都只剩一点隐约的印象了。
于是他摇摇头,诚实地说:“不记得了,好像是梦见了下雪。”
“下雪?”闻野的语气似乎有点感慨,“你真的很想过冬天。”
“是啊,夏天好热,热得人没精打采的。”
兰又嘉笑了起来,还打了个哈欠,反问道:“你不想吗?”
“想。”
身旁的恋人点点头,目光仍很专注地凝视着他。
“我也想看见冬天,很想。”
“快了,再过四个月可能就有初雪了。”
脸上仍残留着困意的青年揉了揉眼睛,语气很随意:“你能看见冬天的。”
闻野轻轻应了一声,看着他问:“还想睡?”
兰又嘉就有一点不好意思:“嗯,还有点困。”
困得好像怎么睡也睡不够。
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比较累,或者这会儿的温度太舒服了,让人很想睡觉……”
他还在为自己寻找合理解释的时候,恋人的声音已经响起。
“先回酒店睡觉吧,椅子睡起来不舒服,梅导说今晚大概是排不到你的戏了,万一排到了,我会叫醒你的。”
说完后,闻野的话音顿了顿,又问:“你都这么困了,我背你回去?”
其实他问得很随意,像是随口一提。
可不知为什么,本能想要拒绝的兰又嘉,却没能把拒绝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他今天似乎真的太累了,整个人都有些酸软无力,没什么走路的力气。
或许是因为,恋人在他面前弯下腰,等待他攀上自己后背的姿态,看起来好安静。
安静又渺小。
让人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兰又嘉温顺地点了点头,有些笨拙地伸出双臂,环在他的颈间。
而闻野的掌心温暖地承托住他的身体,力道轻柔地将他固定在自己宽阔的后背上。
脚步也平稳有力,没有丝毫颠簸。
县城夜晚的长街人迹寥寥,明亮的路灯光落满他们的发梢。
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好一会儿,兰又嘉才悄声开口。
他说:“跟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感觉不太一样。”
闻野则说:“一个是抱脖子,一个是抱腰,当然不一样。”
兰又嘉伏在他肩头,微凉的胸口渐渐被对方的体温捂得滚烫。
从这个角度听他说话,连声音都会变得不一样。
更好听,离心脏更近。
“那如果我现在松手,改成抱你的腰,会不会忽然掉下来?”
“不会,而且这个姿势你要怎么抱到腰?”
“真的吗?那我试了哦。”
“……试吧。”
闻野整个人向下压了压,斜度更低,承托着他身体的双臂也更用力了一些,显然是防止身上的人乱做动作掉下去。
他绷住身体等待着,可语气跃跃欲试的恋人却没有真的松开手。
抱住他脖子的双手反而紧了紧,好似不敢松开。
良久,始终没有松手的兰又嘉小声说:“……算了,我胆小。”
这是闻野第一次背他。
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他舍不得松开手。
片场离酒店其实不远,这段路很快就要结束的。
早已做足准备的闻野就笑了。
笑着说他:“胆小鬼。”
兰又嘉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同恋人打嘴仗。
只是轻声喊:“阿禹。”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
“哦。”
“阿禹,你背人好稳。”
“不是背别人练出来的,是你份量太轻。”
“……我才不是好奇这个。”
“那你好奇什么?”
“我什么也不好奇。”
“……哦。”
隔了一会儿,伏在恋人肩头眺望夜空的人,又轻声开口。
“阿禹,今晚有星星。”
“嗯,看到了。”
“星星好亮。”
“还行,没有你的眼睛亮。”
“……你今天嘴巴怎么这么甜?”
“有吗?可能是被刚才的盒饭害的。”
“你们晚上吃了什么?”
“荔枝炒肉,糖醋里脊,拔丝地瓜……”
闻野一本正经地报着胡编乱造的菜名,兰又嘉就闷闷地笑了。
“全是甜的,听着牙都疼了。”
“对,要不你的防龋齿牙膏借我用用,我也预防一下。”
“不借,你说不能分给别人的。”
“那是我送给你的,我也算别人?”
“是啊,小气鬼。”
“……哦,小气鬼。”
两个小气鬼又都不说话了。
路灯拉长了两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兰又嘉静静地看着地面上淡灰的倒影,觉得今晚的空气好潮湿。
潮湿得他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怕话语被水珠打湿。
他说:“阿禹。”
他则说:“我在。”
“回酒店不是这个方向,你走错路了。”
“……好像是,我迷路了。”
“骗人,你明明是故意走错的。”
过了好几秒,故意走错的人才应声。
“干嘛说出来,让你多看一会儿星星不好吗?”
语气是满不在乎的。
声音却也很轻,又轻又低,像一片被水珠压弯了的叶子。
伏在他背上的恋人听得笑了,笑声翩然动人。
白皙瘦弱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胸膛,满含依恋。
所以闻野真的舍不得太快走到目的地。
可这段路无论怎么向远绕,总有尽头。
耳畔传来恋人好笑的揶揄:“明天还可以继续看啊,这样一直背着我不会觉得累吗?”
明天看不到这样的星星了。
明天就是尽头。
闻野说:“不累,都说了你很轻。对了,你是不是真的每天晚上都饿着肚子睡觉?”
“……”兰又嘉的声音小下去,“没有啊,我那是跟别人随口一说。”
他就也说:“骗人,你确实比之前瘦了。”
兰又嘉环绕着他颈间的手臂又紧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没办法,我要上镜嘛,这段时间在拍谢雪状态很消瘦的戏。”
闻野不上当:“梅导没让你控制体重,你应该多吃点的。”
“哦,知道了。”兰又嘉小声咕哝,“晚点我就去吃荔枝炒肉,糖醋里脊,拔丝地瓜……”
他开始带着脾气胡说八道,闻野忍不住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今晚的空气好潮湿。
湿得眼眶浸了水,像泡胀的海绵。
“行,晚点我送到你房间里,看着你吃完。”他说,“嘉嘉,以后的每顿饭,都要吃完。”
嘉嘉不说话,只用温暖柔软的手臂悄悄勒他。
闻野也收紧了托住他身体的手臂,悄悄勒回去。
同时低声道:“那天你跟我说过,说很久以前暗恋过一个人,他现在已经结婚了,对不对?”
话题转得突然,兰又嘉顿了顿,才应声:“……怎么了?”
闻野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兰又嘉愣了几秒钟,接着笑了起来。
只说:“一个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要跟我翻旧账吗?”
“不要,只是晚饭吃得太甜了。”
“诶?”
“所以突然想吃点酸的。”
“……”
背上的恋人便又笑得很动人。
闻野则恍然地想像着这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比兰又嘉年长,成熟可靠的人吗?
像傅呈钧那样的人吗?
又或者,是傅呈钧像他。
总要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才会发觉自己究竟偏爱什么样的人。
就像……也要试着和一个人相爱,才能发现原来没那么喜欢对方。
闻野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去参加这个人的婚礼?”
“……”这次的沉默更久一些,再度响起的声音里蕴着一点孩子气的抱怨,“没有,我干嘛要虐待自己。”
“我只是知道他结婚了而已。”
所以,兰又嘉其实没有亲眼确认过这个事实。
所以,那真的是事实吗?
兰又嘉怎么可能单方面暗恋一个人?
他的眼睛那么明媚热烈,藏不住满腔炽热纯粹的爱意。
他不会暗恋的,一定会在彻底藏不住的那天主动告白。
而被这样的眼神日日注视着的人,又怎么可能毫不动心,甚至转身爱上别人?
不可能是单方面的爱意。
闻野想,所谓的结婚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拒绝的托词。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拒绝兰又嘉。
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后悔的。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已经发生。
——他猜,今天中午那通让兰又嘉怔忡失神的本地来电,就是那个人打来的。
因为那通电话没有备注,兰又嘉却分明将号码记得很清楚。
因为兰又嘉在和那个人说话时的神情态度,与平日里很不一样。
他一定喜欢过那个人。
很深的喜欢。
闻野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但对这个猜测深信不疑。
大约是一种爱的直觉。
他爱兰又嘉。
也不止是他爱着兰又嘉。
闻野想,这样最好。
兰又嘉就不会孤身一人了。
何况其它那些爱他的人,有着他更喜欢的年龄、模样、性情……
能让他露出更好看的笑容。
“这样吗?那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问他离婚了没。”
“……”耳畔传来的声音有点震惊,“干嘛要问他这个?”
闻野答得一本正经:“因为现在离婚率很高,不是吗?”
兰又嘉就沉默了。
沉默之后,冷不丁地匀出一只手拧了拧他的肩膀,不满道:“你好烦,不许翻旧账了。”
他也匀出一只手拧了拧兰又嘉的腿,报复回去:“好,不翻了。”
感受到托住自己的力量少了一股,胆小鬼立刻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惊声道:“我要掉下去了!!”
“……不会的。”闻野被他勒得脖子一痛,哑声道,“快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兰又嘉慌忙松了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闻野说:“我知道,你只是胆小。”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带着极力掩饰的细微颤抖,兰又嘉顿时担忧起来:“是不是勒痛你了?有没有事?你放我下来吧,我们可以一起散步。”
“没有,一会儿就好了。”年轻的嗓音沙哑却固执,“不放。”
其实闻野很想跟他并肩散步,想牵他的手,想用力地抱紧他。
可在这一刻,他只敢背对着兰又嘉。
因为不能让对方察觉,他面前过分潮湿的空气。
刚才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却在这突如其来的紧紧拥抱里差点露了馅。
他真舍不得这样温暖的依恋。
他真舍不得嘉嘉。
“干嘛不肯放我下来?”
对此浑然不觉的恋人又小心翼翼地匀出一只手,去掰他揽着自己的手。
“快松手,我要下来。”
闻野的手掌生得比他大,轻而易举地就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宽大的掌心紧紧扣住了恋人的手。
“还乱动,不怕掉下来了?”
带着粗糙热意的皮肤摩挲过质感截然不同的细腻肌肤。
夜晚的空气有刹那的寂静。
闻野忽然轻声喊他:“嘉嘉。”
兰又嘉不再乱动了,很温顺地应声道:“怎么了?”
闻野说:“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过我,掌心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这些贯穿掌心的伤痕有着不同寻常的惨烈形状,就像曾仅凭双手握住了一截冰冷尖锐的刀身。
因此,凡是见过它的人,眼中都会闪过本能的好奇,或是惊惧。
唯独彼时被他追求着的兰又嘉,在看见它的那一霎,目光怔忡却清澈,认真地说:我没有被吓到。
而这一刻,已经能亲密地攀上他后背的恋人想了想,小声答:“因为我从来不翻旧账啊。”
语气依然很认真,既像抱怨,又像撒娇。
无论像什么,都很可爱。
令听的人忍不住弯着眸子笑了。
灯光映亮了自半空跌落的晶莹。
闻野想,嘉嘉是他见过最可爱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