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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94(2/2)

“这个念头不断折磨着他,直到他的大脑开始遗忘。”

“但他遗忘的不是痛苦,而是幸福。”

“他忘掉了童年,忘掉了父母,忘掉了曾经得到的所有爱,才能勉强原谅自己害死他们的过错,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

所以他的记忆里没有过幸福的气味。

只剩绵延潮湿的痛苦。

所以他想要爱。

只想要爱。

可那样的爱来得太晚。

隔着玻璃,病床上的那道身影被疼痛折磨得战栗不止。

站在窗外朝里凝视的男人,有很久都不能动作。

夏日如此冰凉。

冻结了陡然赤裸的骨头。

升白针带来的全身疼痛持续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里,有许多时候,是程其勋陪兰又嘉度过。

这个同样不幸罹患癌症的病人,被陆医生安排在了隔壁病房,他与兰又嘉的治疗方案相似,但体质更好一些,对疼痛的耐受更高,所以尚有余力去隔壁病房走动聊天。

他不需要肢体接触,也不说毫无意义的安慰,只凭寻常琐碎的言语,就能让正被疼痛折磨的兰又嘉得到些许慰藉。

在此期间,傅呈钧仍在为未来竭尽所能。

他组织了一场又一场医疗会议,当面的,远程的。

与一个又一个顶尖的肿瘤科医生谈论治疗方案,国内的,海外的。

陆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其实无法保证治愈,排除治愈这种几率与奇迹无异的渺茫可能,最理想的结果,也只是延长几年的生存期。

傅呈钧需要更理想的结果。

更有把握的奇迹。

在他得知这件事之前,梅戎青就已经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将京珠的医疗资源问了个遍,也是因此阴差阳错地通过程其勋,找到了陆医生。

傅呈钧不在重复的事上浪费时间,他转而联络光海的医生,国外的医生……

世界广大浩瀚,许多医学工作者都在研究癌症这一夺去太多人生命的难愈绝症,渐渐地,的确有医生试着提出了新的治疗构想。

陆医生参与了所有的会议,同世界各地的医生们讨论病情进展,尝试寻找任何有可能的突破点。

他与刚刚介入这个病例时相比,看起来要肃穆得多。

程其勋也旁听过几次。

作为会议里唯一一个正亲身面对死亡的晚期癌症病人,他却似乎并不关心治疗方案,只是静静地聆听。

唯独在其中的某位医生,提出要过来为兰又嘉做一项独创性检查的时候,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医生姓名,对傅呈钧提醒了一句:“别在兰又嘉面前称呼这个医生的姓氏。”

这位医生姓姜。

是个不算罕见的姓氏。

那一刻的傅呈钧满心都是复杂冗长的医学术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男人才恍然回神,想起兰又嘉向来不喜欢姜这个姓氏,连书房里那几本作者姓姜的书籍,都会被他特意翻过来放置,把印有作者名的书脊埋进黑暗里,留下雪白的书口朝外。

他也不喜欢生姜,每次吃东西看到姜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小声抱怨,说姜很讨厌。

傅呈钧其实一直不知道原因,只以为是种古怪的小癖好。

所以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曾纠正或阻拦,任由兰又嘉将他的书架变得正反不一,不复秩序。

在被程其勋提醒的这个瞬间,他下意识想要追问原因。

然而,坐在满目苍白的医院会议室里,听着医生们面色凝重的议论,那些刚刚在脑海里浮现的、鲜活生动的往昔,竟如雪花一样迅速融化了。

灿烂的点滴寸寸剥落,只剩下失却颜色的此今。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找人调查兰又嘉过往经历时,报告里出现的那行简单冰冷的新闻标题: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

也想起自从程其勋出现后,才开始一点点浮现在自己眼前的,兰又嘉曾被隐藏掩埋的过去。

兰又嘉父母的死并不完全是个意外。

不可控的暴雨的确是天灾,但其中还夹杂着不为外界所知的人为因素。

一名对兰教授夫妇心怀嫉恨的同事,在监测系统上动了手脚,本意是制造些麻烦,拖慢项目进度,没想到撞上远超预期的强降雨,引发种种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二人丧命。

而在那场暴雨发生的前一天,兰又嘉刚好在研究所探望多日未见的父母,看到了有人进入监测室,擅自动了仪器的那一幕。

他年幼懵懂,不知其中的含义,好奇地问这个平日里待他尚算亲切的叔叔在做什么。

那人悚然一惊,哄骗他是在完成兰教授交代的任务,只是完成得迟了,怕挨骂,请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兰又嘉相信了对方的话,他自小被教养得天真善良,不想那个叔叔挨骂受罚。

紧接着,那场超出所有人预想的强降雨发生,他永远失去了爸爸妈妈。

那个叔叔姓姜。

从此以后,兰又嘉再也不能公平地对待这个曾经平淡无奇的字眼。

他讨厌一切跟姜有关的东西。

爱有始末,恨也有根由。

人是一张被岁月写就的白纸。

很多时候,都只肯摊开给爱的人看。

可无论是兰又嘉的爱,还是恨,傅呈钧都曾无数次与它们擦肩而过。

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那个近在咫尺、对他赤忱的灵魂。

直至今日,血肉零落,只剩骨头。

苍白、冰凉、残酷的,骨头。

这个夏天越来越冷。

眨眼间,竟已入了秋。

兰又嘉已经做过了两次化疗。

化疗期间是痛苦的,结束后也是痛苦的,让病人夜不成眠、难以形容的痛苦。

唯有下一次化疗开始前的几天里,身体逐渐从药物的侵袭中恢复过来,才能得到一份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的宁静。

但那份宁静在循环往复的痛苦面前,显得太过短暂。

第三次化疗很快就要开始。

在那之前,京珠下了一场雨。

九月的一个早晨,这座晴朗干燥的城市,忽然下起了淋漓的秋雨。

雨水密密地落下,浸湿了持续一个多月的蔚蓝晴空。

雨丝刚刚开始拍打玻璃窗的时候,原本在医生办公室里看检查报告的男人,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起身离开,快步走向病房。

雨天,对兰又嘉而言,是太可怕的东西。

是失去至亲的悲伤,更是背负罪责的痛苦。

匆匆赶回去的路上,傅呈钧想,幸好嘉嘉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没有让他独自挨过太多的雨天。

这或许是那段在回望时饱含疼痛与悔意的时光里,唯一一件,他不曾错过的事。

在又一个雨天,习惯依然驱使他本能地走向兰又嘉。

起初他走得很快,生怕来迟。

然而,不知不觉间,脚步却渐渐变得迟滞缓慢。

理智叫他停下。

这种冰冷、残忍,但从未出过错的理智,逼迫他在病房门外停下脚步。

房门半掩着,病床上一片空荡,没有那道本该瑟缩颤抖的身影,兰又嘉不在那里。

隔壁那间属于程其勋的病房,也空无一人。

走廊上的窗开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

雨声分明不算小,却盖不住那些细碎飘来的声响。

傅呈钧先是听见一阵滋滋作响的声音,像是高温里迸溅出了点点油星。

这道声音与雨声同频,一样的短促密集,侵占听域。

使得夹杂其中的对话声分外模糊。

但他仍然听见了那道没有丝毫颤抖的清澈声音。

兰又嘉问:“陆医生真的不会批评我们吗?”

另一道声音更成熟温润。

程其勋说:“不会,他应该还没吃早餐,你可以在他准备教育我们的时候,及时贿赂他,他就没有立场开口了。”

兰又嘉听得笑了。

他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人在病房里做这种事。”

程其勋:“这种事?干嘛说得这么奇怪。”

兰又嘉:“因为就是很奇怪,谁会在病房里煎鸡蛋——是不是有焦味?你快把温度调低!”

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后,男人有些遗憾的声音再度响起。

“晚了一点,已经焦了。”他说,“可能是因为在你之后,没有再遇到蛋白过敏的来访者,手艺生疏了。”

“……煎鸡蛋要什么手艺。”兰又嘉嘀咕着说,“不要给自己的分心找借口。”

男人就说:“把蛋煎熟不用手艺,塑形还是要的——还记得怎么做吗?”

“当然记得,我做出过形状最完美的荷包蛋!”

兰又嘉这样说着,似乎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锅铲。

接着,是蛋壳被敲开的清脆碎裂声,蛋液倒入热油里的嘈杂爆裂声……

以及一道陡然拔高的惊呼。

“咦,怎么破了,我上次明明也是这么翻面的……等一下,这个不算,我重来一次!”

与男人透着调侃的笑声。

“再多试几次,陆医生连午饭都有了。”

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黑白琴键上流淌的灿烂音符。

美丽、轻盈,缀满记忆的金色光晕。

傅呈钧在门外站了很久。

久到他恍然地想,竟连他都忘记了外面在下雨。

原来许多年前的嘉嘉,是这样度过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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