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春藏雪:桃深叩新红
江知烨掀开车帘时,檐角铜铃恰在东风里晃出个破音。
这处桃林是以前一些旧族的私园,他跳下车,伸手去扶柳漠澜,据说百年前栽的是北地血桃,如今倒混了些粉白的品种。
园门是月洞形,青砖缝里生着苔藓。江知烨推门时听见吱呀声响,惊起枝上宿鸟,扑棱棱振翅间抖落几片早开的花瓣。他回头想说什么,却见柳漠澜正停在门内的青石板上,袖中竹杖轻点着地面的苔痕——那石板缝里嵌着几粒桃核,被岁月磨得发亮。
当年园主建这园子时,江知烨蹲下身捡起一枚桃核,特意让人把核嵌进路缝里,说是要步步生桃。他捏着核儿在掌心搓了搓,擡头时见柳漠澜正望着不远处的桃树。
桃林沿坡势漫开,低处的花枝已缀满花苞,顶端却开了几树早花。江知烨拨开横斜的枝条往里走,听见身后衣袂扫过枝叶的轻响。他忽然停步转身,柳漠澜没防住,差点撞进他怀里。
“怎么,柳老板怎么心不在焉的?”江知烨微微俯身端详柳漠澜的双眸,那双眸好似有法术一样,叫人挪不开眼。
“还不怪大人突然停下。”柳漠澜假意嗔怪到。
你瞧这枝,江知烨转而指着横在眼前的树枝,上面缀着的花苞像浸了蜜的胭脂,像是要把整个春天都憋在里面。他说话时有意凑近,想看看柳漠澜耳尖会不会泛红,却见那人忽然擡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花苞尖端。
北地血桃开时,柳漠澜的声音比花瓣坠地还轻,花苞要先裂开道缝,像被火烧过似的。他说着收回手,指腹上还沾着点花粉,在阳光下泛着细闪。
坡上有座歇山顶的小亭,四柱爬满了去年的枯藤。
江知烨上去掸了掸石凳,这园子的主人爱喝桃花酿,他从袖中摸出个扁酒壶,猜你喜欢清冽的,就弄点带着,给。
“有心了呢,真是谢谢江大人喽。”柳漠澜接酒壶时,两人指尖相触。江知烨感觉那微凉的指尖在自己手心里顿了顿,像是要描摹什么,却又很快松开。他看着对方仰脖饮酒的模样,喉结在素白的衣领间轻轻滚动,脆弱的脖颈处,青绿的血管若隐若现。
你说北地血桃,江知烨别开脸去看亭外的花,是不是真的像血一样红?
“比血深些,柳漠澜把空酒壶递还给他,像冬至日熬的朱砂墨,凝在枝头时,连叶子都要避着它。
江知烨忽然意识到,从进园到现在,这人一次都没正眼看自己,总是望着花,望着天,望着地上的苔。
“江大人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柳漠澜擡眼看向对面的人,语气里的苦涩似要溢出来。
“好,说罢。”江知烨放柔声音,此时他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能对一个人展露自己的过往,无疑对方已把自己视为最信任的人了。
“其实......”柳漠澜攥紧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其实,我和苏挽棠之间,还有一个人,叫谢白玉.....”
事情要回到.....柳漠澜成年的后几年,那时候他还是青涩地少年郎,性子淡漠,但头脑灵光,会做生意。
谢白玉,生活在西部草原的草原狐,总是豪情壮志,但却笨手笨脚的。
或许这就是老套的故事,内向的人遇到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太阳......可是,一切却又不一样.....
“阿澜!快——来——看——啊!”年轻气盛地少年郎站在山丘上,身后是一望无际地天空以及漫天的烟花。
那时候的烟花真的很美,美的可以忽视一切,眼里只有那被风吹乱发丝的对方。
谢白玉和柳漠澜认识的时候,是在一片竹林里,竹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若隐若现地还有淡淡酒香。
微风钻过竹梢时,把柳漠澜袖中的杨花酿香气卷成了线。他靠坐在斑驳的青石上,听着身后竹叶沙沙的声响——响动里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像只偷腥的猫。
酒壶在掌心转了半圈,柳漠澜忽然开口,声线比竹荫还凉:西疆的沙砾,也会学江南的蝉躲迷藏么?
竹林深处的窸窣声顿住了。
半晌,个顶着一头晃眼金发的少年蹭了出来,身上粗布衣衫沾着草屑,右耳坠着枚嵌沙砾的银环。他挠了挠头,琥珀色瞳孔在竹影里亮得像落了阳光:喂,你怎么知道我从西边来?
柳漠澜擡眸瞥他。
少年腰间悬着柄吞口兽首的短刀,刀柄缠着的红绸已褪成浅粉,是西疆马帮惯用的样式。
你靴底沾着的沙,他指了指青石旁的泥痕,带点罗布泊的盐堿气。
金发少年哦了声,大大咧咧蹲到他对面,鼻尖凑近酒壶深吸一口气:杨花酿?江南人就爱这些甜津津的玩意儿。话音未落,忽然拔刀出鞘,刀锋在柳漠澜眼前划出半道弧光——却精准地削落了他肩头一片将坠的竹叶。
我叫谢白玉,少年收刀入鞘,白玉为心的白,谢君仗剑的谢,你呢?
柳漠澜望着他手腕上那串风干的沙枣核手串,柳漠澜。
谢白玉突然伸手夺过酒壶,仰脖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时,颈侧露出道月牙形的旧疤。啧,比我们那儿的马奶酒差远了。他抹了把嘴,忽然压低声音,我可告诉你,我是逃婚出来的!家里非要我娶族长孙女,那姑娘能把十斤重的马头琴当流星锤耍...
柳漠澜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风过竹林时,他看见谢白玉发间沾着片竹叶,想说又止,只将酒壶往对方那边推了推。
三日后,他们在溧水镇的茶棚遇见了苏挽棠,对方蹲在路边给一株歪脖子山茶包扎。
谢白玉凑过去时,惊起了少女袖底栖着的蝶:喂,你这花还能治伤?
苏挽棠擡头时,柳漠澜看见她眼尾缀着粒浅褐的痣,像落在雪上的茶渍。山茶树被马啃了皮,她指尖抚过树干上的齿痕,语气嗔怪,得用晨露调了桃花膏敷上。
谢白玉听得目瞪口呆一愣一愣地,思考片刻后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布包:我这儿有葡萄干!比你们江南的蜜饯甜十倍!
后来他们常去城郊的花田。谢白玉总把苏挽棠编的花环套在柳漠澜头上,笑他脸色比花还白;柳漠澜则默默记下苏挽棠说的每种草药习性,在她采药时用竹杖拨开带刺的藤蔓;苏挽棠会把晒干的花瓣缝进他们的香囊,说西疆的沙枣香混着江南的桂子,能驱蚊。
仲夏夜,三人在老槐树下摆棋。谢白玉总爱含着棋子思考,被柳漠澜敲了好几次手背。喂,你看那边!他忽然指向夜空,无数流萤从花田飞起,苏挽棠笑着去追,裙角扫过草尖时,那些萤火虫竟跟着她的步子聚成了朵莲花。
柳漠澜看着谢白玉眼里映着的流萤光,想起第一次在竹林见他时,少年拔刀的速度快得像道闪电。你那刀,他撚起枚白子,是家传的?
谢白玉正往嘴里塞葡萄,闻言噎了下:算是吧...不过我阿爷说,这刀该用来劈豺狼,不是削竹叶。他说得轻松,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兽首。
入秋时,苏挽棠被选为花神女,要去山中古祠守祭。临行前她送了柳漠澜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给谢白玉的则是袋晒干的沙枣花。这花能泡茶,她踮脚替谢白玉理了理乱发,你们要是想我了,就去祠外那棵石榴树下说说话,我听得见。
谢白玉突然把柳漠澜拉到一边,从靴筒里摸出枚刻着狐头的铜哨:其实我...唉,反正要是有麻烦,你吹这个,我十里内准到。他说得飞快,耳根却红了。
柳漠澜接过哨子,触手冰凉,才发现那是用半块寒铁铸成的。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柳漠澜去给苏挽棠送新采的草药,路过山涧时听见兵刃相接的声响。他拨开灌木,看见谢白玉被三个蒙面人围攻,短刀在石面上划出串串火星。其中一人招式狠戾,招招直逼谢白玉腰侧——那里绑着个鼓鼓囊囊的皮袋。
柳漠澜抽出腰间竹笛,指腹按上笛孔的瞬间,却见谢白玉忽然转身,刀锋直朝自己刺来。那刀尖在离咽喉三寸处顿住,少年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他惊愕的脸,还有身后那人挥来的毒针。
走!谢白玉猛地将他推开,皮袋从腰间飞落,滚出颗血色的桃核。
后来柳漠澜才知道,那是北地血桃的核,是谢白玉族人世代守护的。
而追杀他的,正是当年灭了西疆旧部的南都士族。
他在山涧下游找到昏迷的谢白玉时,少年后背插着支毒箭。
别去找他们...谢白玉醒后第一句话,就是拽住柳漠澜的衣袖,苏挽棠不知道这些事,让她...好好当她的花神女。他咳出的血滴在柳漠澜手背上,很烫。
冬至前夜,雪下得很大。柳漠澜在城郊的破庙找到谢白玉时,少年正对着火堆磨那柄短刀。他们说,只要我把血桃核交出去,就放过所有还活着的族人。他头也不擡,语气异常地平静,可我知道,交了核,他们还是会杀过来。
柳漠澜看着他手背上新添的伤疤,大概是前日引开追兵时被箭划破的。
我陪你去。
他说得自然,心里却想起苏挽棠临走前说的话:漠澜,阿玉看你的眼神,像守山狼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