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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难收(1/2)

覆水难收

说完这话不久,祝尘鞅就又失去意识。

这不奇怪,任何人被这样抽取真元,也不可能清醒着支撑太久。

陆焚如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慢慢过去,坐在丹房一角,将祝尘鞅抱起来,叫他靠在自己身上。

狼灵轻轻拱祝尘鞅的手,那只手上并无半分力气,软软滑落,被利齿仓促衔住。

狼灵惶恐,喉咙呜呜作响。

陆焚如看了半晌,将那只手挪过来,收起狼灵。

祝尘鞅被这么惊扰,又有血从唇角溢出来,陆焚如攥着袖子替他擦了,又低下头,细看靠在臂弯里的人。

……

他很久没这么看过祝尘鞅。

在陆焚如的印象里,祝尘鞅是九天战神,也是离火园内无所不能的师尊,煌煌威严强悍无匹。

他没想过,祝尘鞅也会落败,也会输,也会伤到这个地步——即使是祝尘鞅被他打落山崖,在他心里,也始终怀疑这是个圈套。

就像过去那么多个圈套一样,祝尘鞅是要故意示弱,是要迷惑他,诱他心软,再不费吹灰之力夺他肉身。

即使是现在……陆焚如仍旧这么怀疑。

因为祝尘鞅赢了。

陆焚如揽着他的胸肩,低下头,嘴唇在祝尘鞅耳畔轻碰:“师尊,你就抱着这个打算,是不是?”

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祝尘鞅赢了。

不用吹灰之力。

陆焚如让狼灵去衔了生铁刀回来,看也不看,便朝自己一臂斩落。

这一身妖力血肉,尽是大补之物,欠祝尘鞅的,他还给祝尘鞅。

粗砺刀身漆黑幽暗,挟千钧之势斩落,本该血溅当场,却“铿”地一声叫什么重重弹开。

陆焚如瞳底悚然。

他抛了生铁刀,仓促想要结阵逆转压制,却终归慢了一步,胸口万千金光迸射,灼灼离火流转,将他荫蔽其中。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他脸上第一次显出不受控的惶恐,用力扯开衣襟,那一枚玉符正慢慢碎裂。

无数冰裂般的纹路,细细密密蔓延,清脆一声响,玉符化为齑粉。

陆焚如定定坐着,视线落在颈间的红线上。

……这是祝尘鞅给他的最后一枚玉符。

这玉符内藏着祝尘鞅一滴神血,天然便有微弱神识,能分辨他是的确身临险境,还是有惊无险——故而在陆焚如实力突破后,已经很久没有反应了。

久到陆焚如几乎忘了它。

陆焚如也想过,祝尘鞅早已弃绝了他,这神血跟着不再有什么效用,也并不奇怪。

直到方才这一刀……他是真的抱了断己一臂的心思,玉符察觉到危机,居然自行启动,张开了护罩。

看来封入了玉符的神血,只会按符咒行事,就和祝尘鞅的所思所想无关了。

陆焚如敛起那些玉粉,他的动作极小心,弱水寒毒凝成青冰,将玉粉尽数封在其中。

他做这些事时,那没能斩断的一臂仍揽着祝尘鞅,陆焚如低下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怔住。

有惊无险,玉符不动。

有惊无险……玉符不动。

他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脑海中陡然针扎般剧痛,胸背只一瞬便冷透。

陆焚如恍惚想起,他与祝尘鞅那三日“生死决斗”,玉符始终纹丝不动,静得仿佛只是块最普通寻常的青玉。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胸口起伏数次,双唇抿得失去血色。

他召出狼灵,将祝尘鞅抱在狼灵背上,叫狼灵驮回卧房。自己直入密室,封闭四门,将妖力注入那一团青冰之中。

他盯着那些玉粉,反复尝试,想将它重新修复成玉符,可不论怎么做,那些玉粉都会在最后一刻崩散。

覆水难收。

祝尘鞅教过他,什么东西一旦碎裂,就再难拼得起来了。

……

但有师尊在就有办法。

记忆深处,褪了战铠的年轻战神眼底含笑,慢悠悠将这个道理讲完整,从身后变出补好了的糖人给他。

糖人是从人间摊子上买的,做糖人的摊主其实没什么好手艺,做得粗糙,仅能勉强看出形状。

被祝尘鞅一修补,反倒精致了太多,琥珀色的糖中甚至隐隐掺了一丝淡金。

嚎啕大哭的小狼妖睁大了眼睛,接过威风凛凛的战神糖人,脸上还挂着泪。

祝尘鞅弯下腰,攥了袖子替他擦脸:“拿着吧,叫它替师尊保护你。”

小狼妖抿紧了唇,立刻拼命摇头,把糖人拿远,钻进祝尘鞅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放。

“师尊不走。”祝尘鞅不是这个意思,哭笑不得,揽着小徒弟哄,“不是让你选……好了,好了,师尊陪着你,别哭。”

小时候的陆焚如是真的爱哭,耳朵藏不住了也哭,做噩梦了也哭,醒来找不着师尊了也要哭。

偶尔祝尘鞅沐个浴,小狼妖以为师尊叫水汽变成的妖怪吃了,急得一边挠门一边哭,差一点就英勇撞进去。

祝尘鞅偏偏又生了个见不得他哭、一见小徒弟哭就忍不住哄的脾气,把跌跌撞撞跟在身后的小尾巴抱着,炼丹也抱、练功也抱,沐浴……沐浴就不大方便了。

祝尘鞅找了个风景秀丽、僻静无人的温泉,带着陆焚如去玩了好些回,这才把小狼妖怕水的毛病扳过来。

……

陆焚如在这回忆里恍惚了不知多久,醒来胸肩仍有暖意,仿佛有人在背后徐徐拍抚。

他在突破处徘徊数日,境界说破未破,最易压不住妖物本性,混沌茫然下,竟是凭着本能出了密室,直奔祝尘鞅卧房。

他看得见窗前人影,祝尘鞅这时候倒是不曾昏睡,靠在榻边,用那一柄小刀慢慢刻着什么东西。

系统变成个挂在门上的铃铛,及时叮当一响。

门被推开,祁纠放下手里的东西,擡起头:“焚如?”

陆焚如立在一地的冰冷月色里,漆黑瞳孔盯着他,胸口起伏,指节泛出青白。

祁纠看了看,便知怎么回事,温声说:“过来。”

陆焚如慢慢走过去,盯着他手上血痕。

祁纠理了下袖口,袍袖就把那只手掩住,空着的手摸了摸陆焚如的耳朵,让他到榻上来说话:“又遇到了什么难事?”

陆焚如爬上床榻,仍盯着那只手,他看得出这是刻刀所伤,寻常人刻东西也难免……可这是祝尘鞅。

祝尘鞅拿不稳刀,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祁纠那只手又被狼灵衔住,正要说话,被狼灵呜咽着往怀里一拱,没忍住笑了下,空着的右手摸了摸毛绒绒的大脑袋。

陆焚如不管他的反应,妖力涓流细细注入,将几条血线似的细小伤口复原,低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那只手稍向后撤,陆焚如擡头,眼里露出不满。

狼灵烟消云散,祁纠摸脑袋的手摸了个空,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征询似的擡了擡手。

陆焚如失去耐心,蜷在他身边,将那只手按在自己耳朵上。

柔软的耳朵在掌心轻颤,祁纠轻轻摸了摸,又低头问:“遇到了什么难事?”

“师尊。”陆焚如问,“你受了重伤,为什么不夺我妖力?”

祁纠其实没考虑出太合适的回答。

他打算从元神里翻出的,其实反而是上本书里,祝尘鞅为什么要夺陆焚如的妖力。

但不论是哪个问题,就算查清了答案,也都不适合再告诉陆焚如。

陆焚如当他是灭族仇人,憎他恶他,在满怀仇恨里目睹他魂飞魄散,其实是最合适的。

覆在陆焚如头顶的手稍稍挪动,零星神力在掌心盘旋,正要施搜魂咒消去这些天的记忆,掌下却忽然一空。

陆焚如叼住他的手腕,将那只手放回祁纠身前,瞳底愈发幽深,咬住他的腕脉,逐渐使了些力气。

不算重,颇具警示意味,陆焚如低着头,声音异常沙哑:“师尊若再不自量……莫怪徒儿不念旧情。”

如今的祝尘鞅,无论神力真元都已空耗,这具身体也是千疮百孔,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九天战神。

如今的祝尘鞅,再想对他耍什么花招,就是纯粹的自不量力了。

陆焚如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他此刻虽叫妖物本能占了上风,却也并非没有神智,看得出祝尘鞅打得什么主意。

为什么要夺走他的记忆?

祝尘鞅这么做,想叫他忘了什么,想给他留下什么?

陆焚如失了再问的心思,他自会去破解狼灵咬走的那一半元神,祝尘鞅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反正这人口中也没有一句实话。

他跳下床榻就要往外走,被身后的人温声叫住:“焚如。”

陆焚如停了下脚步,听见祝尘鞅问他:“我死后,世间种种,能应对吗?”

陆焚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祝尘鞅不知道……陆焚如早已破丹成婴,不是过去那个每逢突破就难抑妖性、只知凭着本能缠他的小妖物了。

祝尘鞅若是知道,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陆焚如眼中血色流转,隐隐透出嘲讽,寒毒愈重,层层叠叠封住掌心鲜血淋漓:“有何不能?”

“徒儿一身血债,还不敢就这么忘干净。”陆焚如说,“师尊,你要慢慢偿。”

将这些话逐字说完,他听见祝尘鞅在他身后,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口气,叫陆焚如想起梦魇之中……祝尘鞅发觉怀中幻象乃是上古妖圣精血所化时,露出的放松神色。

“丹房有些药。”祝尘鞅对他说,“你突破只差一线,境界不得寸进,是心神失守,将药吃了再去闭关。”

陆焚如冷嘲:“将药吃了,徒儿可会前尘尽忘,忘了自己曾有过这么个好师尊?”

他胸中早已纷乱如麻,戾气横生,将最狠绝、最讥讽的话说出来,落到那人身上,居然只换来轻飘飘的一笑。

这笑和记忆深处,祝尘鞅靠在竹林里看着他习武,看他踩着自己的尾巴摔倒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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