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第35章半壁
“母后身体不好,在晖章殿耽搁了,让诸卿久等!”人未至,声先闻,高瑛身穿的衮冕并非是她的,先太子高修是薨逝在登基前不久,这身衮冕本是制衣那边备下来用作登基大典,后高瑛送给斛律太后睹物思人。
该说不说这衮服被斛律太后保养得很好,十年了,虽不大合身,依旧光彩夺目。
今日高瑛看起来心情颇好,神采飞扬。
就要这小皇帝再笑几天吧。礼官的唱和声此起彼伏,按礼来说,高瑛今日当受满朝三跪九叩之礼。
可这斛律宣被恩赐过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今日竟是直挺挺地杵在庙堂之上,扎眼的很。
高瑛全然当此前所有事情都不曾发生,按照礼官所言,继续着大婚的礼仪。
“不、不好了——”一小内侍慌慌张张地自门外闯入,他是李闼的养子,朝中有不少人都认得,“太后、太后——”
高瑛正斥责他大胆,在听闻是太后有事以后,霎时间收声。“太后怎么了?说!”
斛律克自地上翻身爬起,两步并作一步,将人提溜了起来。
“太后突发急病!召大将军和您前去晖章殿!”
“怎么可能!”高瑛亦是满脸焦急,“朕方才自晖章殿来时,太后还好好的!”
“小的、小的来的时候,太后、太后就已经......”李闼的养子支支吾吾,任朝中谁听了这话都知道,这未说尽的后半句是什么。
“太后急病,召臣前去,臣自是要去的。”斛律宣眉目淡定,他在等着小皇帝的答复。
若真是太后急病,事发突然,高瑛定是要一同前去的。如若高瑛却因此推脱,那这究竟是太后急病,还是小皇帝设局想要除掉他,可就难说了。
“朕也去!”高瑛自御案处下来,神色焦急万分,“太医可至?”
“陛下,今日是陛下大婚。”斛律宣皱皱眉,心下对斛律太后生病一事信了七八分。随之而来心中升起对斛律太后这病的时候一阵埋怨,什么时候不病,偏偏选了个帝后大婚的日子。
“大婚如何能与阿娘安危相提并论?”高瑛竟是急了,“舅父勿要多言!”
“既然如此,陛下便与臣同去。”这话说的是愈发没了尊卑,好在高瑛已经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臣也去。”杨盘见高瑛铁了心要去,生怕斛律宣对高瑛不利。
“太后急病,人多了反而搅扰。”
高瑛否决他的提议,若是杨盘去了,斛律宣的党羽也能以探视太后为理由前往。一个斛律宣已经足够叫高瑛没有十足的把握,何必多生变故。
“陛下说的是。”斛律宣生得高大,宽厚的双掌没轻没重地拍在高瑛肩上,本就隐隐作痛的刀伤被他这样一拍,顿时又有皲裂开的趋势,激得高瑛浑身一颤,但还是强忍着疼痛,好似方才那一颤就是出于对斛律宣的畏惧。
“既然如此,舅父,请。”高瑛丝毫不减她对斛律宣的礼遇,“杨丞相,百官这边,还望您替朕主持大局。”
“诺。”
三人由是乘宫车向晖章殿去。高瑛的銮驾在前,斛律宣的车驾在后。斛律宣素来是个心眼子多的,可是一路观察,四周宫人神色如常。
他知道小皇帝对身边的内侍有过几次清洗,但再多些的人,她并没有多少动作。登基三年来,高瑛对外一直仁懦,且十分畏惧斛律宣。
他知道小皇帝或许没那么愿意成为傀儡,成为废帝,但在他眼里,小皇帝亦不是个有勇气真胆敢与他作对的人。否则怎么会两次刺杀,均是雷声大、雨点小,说放萧祐就放萧祐,说封雍州刺史就封雍州刺史。
一行人心思各异,终至晖章殿。
斛律宣日理万机,显然没有好的记忆能将晖章殿的宫人都给记了去。但是此时也察觉到一丝丝异样,“陛下,怎不见陛下身边的李闼?”
高瑛登时心中一紧,大婚这日,李闼自当一直伴随她身边,如若此时李闼出现在晖章殿,可就难说清为何她不知太后急病了!
“呵,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朕方才将他打发了。”高瑛连忙稳住心神,状似极为生气,“来太极殿时,他居然半路昏厥。朕这好端端大婚,荒唐事一出接着一出,舅父说,可笑不可笑。”
斛律宣不再作声了。
时人多信天命,高瑛大婚之上出现如此之多的‘不吉’之兆,也方便了他来日在这些事上大做文章。
告诉天下,齐国已然失了天命,天命是他斛律宣!
三人一同入了太后寝殿。此时守在太后身旁的是几个医者和侍女,斛律宣扫视一眼,太后身边那个叫......什么的宫女,怎好像不在这?
他到底是谨慎的,“你们都出去吧,太后召臣来,定是要与臣单独谈话。”张仲自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说,“太后现下刚睡过去,待会儿需要服药,总得叫人来......”
“朕与你前去端药吧。”
“慢着,”斛律宣打断了高瑛的话,给了斛律克一个眼神,“克儿,你与张太医同去。”
他还在怀疑四周有伏兵。
高瑛心下冷笑,面上一派温和,“表兄速去速回。”
整个寝殿内顿时除了躺在床上的太后,只剩下斛律宣和高瑛。“小妹,你叫阿兄来是有什么事?”斛律宣面对高瑛,自是没了很多畏惧,他本就武将,虎背熊腰,还身着佩剑,怎会害怕高瑛一羸弱小儿?
当即跪坐在斛律太后的床榻前,抓住了太后的手,脉搏微弱的叫人心惊,手心更是冷汗涔涔。
斛律宣对此更多的却是怅然,而非担忧。年少之时,他与高修、小妹三人常常在晋阳郊外策马驰骋,好不快活。
如今高修英年早逝,小妹重病缠身,时移世易下,竟是只剩下他一人。他渴望权力,渴望皇位,但也凭吊着那些晋阳好时光。
有时他也会想,若是高修没有英年早逝,若他们真按照年少夙愿,做了一对千古君臣,现在当是何种模样。
锦绣河山,来去匆忙,浮生断肠处,难闻旧酿香。
他想,来日荣登大宝,定要给小妹万千荣宠,加以尊养;他想,高修还有个儿子,清河王高琮,他的世子也不是不能活。
“舅父,”高瑛自袖袋中取出一锦书,“阿娘一时半会怕是还醒不过来。她素日热衷礼佛,这卷《法华经》是朕抄了替阿娘祈福的,舅父不妨在榻前念一念,替阿娘祈福。”
锦帛柔软顺滑,内里不似藏了什么凶器,更是大大方方地拿到斛律宣面前,请他拿着。
斛律宣不疑有它,打开锦帛,高瑛工整清秀的小字密密麻麻地书了整面锦帛。他是武将,但也信佛认字,对于高瑛的这番提议并不反对,当即吟诵起来。
高瑛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桃花眼中逐渐显露出愈发隐匿不住的凶狠,手悄悄地摸到安置在桌上的花樽,将其握在手心。
天下、权力,一步之遥!
“......多罗三藐三菩提者,必以......”
《法华经》颂赞之声不绝,高瑛不知何时挪动到了斛律宣身后。“我从昔来,终日竟夜......”
青玉花樽高高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斛律宣的脑后砸去!
武将自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感知终于有了反应,斛律宣正欲转身望向高瑛,青玉花樽就已经砸在了他的面庞与鼻梁上。
这一击高瑛自是花了十成十的力道,带着这些年的愤恨与不甘,终在这一刻红了眼,鲜血夹杂着瓷片碰了个粉碎!
斛律宣下意识地要拔出腰间的佩剑,高瑛抢先一步一脚踏在剑鞘之上,断了他拔剑的路,自己倾身将剑率先拔出!
“你该死!”斛律宣被那一下砸的头昏脑涨,但还是打算倾身过来抢剑。
“你才该死!”一直躲在房中的裴敛之终于出现,抄起房中原本用以怀念高修的长弓,顺势瞄准了斛律宣,一箭钉在他的膝盖上!
“哈,哈哈!”斛律宣吃痛,头冠不知什么时候散开,见裴敛之弯弓搭箭的模样,自知大势已去,他居然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裴敛之!你杀了她,杀了她,来日我登大位,予你藩王之爵!总揽天下兵马!”
高瑛冷笑一声,手握长剑,逼近了斛律宣——年少时的压制,终将今日得报!十二冕旒在她的面前摇晃,目光阴鸷,逼近了斛律宣。
“你敢杀我?”斛律宣梗着脖子,膝盖上的疼痛叫他冷汗涔涔,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折在这乳臭未干的半大少年身上!
“杀了我,手下六镇勋贵,鲜卑旧部,我看你如何弹压!”
“届时天下震动!家国倾覆!不过一息!”斛律宣双目圆瞪,“你敢吗?!”
“舅父,”寒剑驳杂的花纹照不出高瑛的面容,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您该不会以为,自己当真是国之柱石罢?”
剑锋朝着斛律宣脆弱的脖颈处奋力挥去,温热的鲜血登时喷涌而出,刺目的红迷住了高瑛的眼,身躯中的怪物终于撑破了柔软的皮肤,张牙舞爪地向着权力而去。
‘叮——’寒铁在青石板上敲击出悦耳的声音。高瑛一刹那有些茫然地看着斛律宣的尸体,他的眼睛依旧带着不甘与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素来温润的少年,令人讨厌极了。
他死了。
这个驰骋沙场,助力高祖皇帝和诸位先帝一统北方的沙场虎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就这样死了。
高瑛不愿看他,闭上眼,长舒一口浊气,复又睁开眼,桃花眼中野心和欲望正在肆意疯长。
她缓缓转身,瞧见裴敛之半搭着箭,见斛律宣已死,只来得及对着地,还未全然收起。
今日这里有兵的可只有裴敛之一人。高瑛眯了眯眼,斛律宣的话确实也提醒她了,若是裴敛之今日倒戈,抑或是坐山观虎斗,自己这些年的谋划,可就全都成了一场笑话。
高瑛兀自镇定,信步上前,拍了拍裴敛之的右臂,“敛之,吾之周亚夫也!”
裴敛之早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热血,一腔懵懂的人了。面对高瑛的称赞,他只是将弓箭丢开,朝她行了一礼,“陛下谬赞。”
高瑛轻笑,取出她的手帕,随意擦了擦面上血迹,俯身将高修曾用的长弓捡起。
弓臂光滑,上饰牛角、貂皮,确是好弓。“景龙十三年,阿耶随高祖皇帝攻入长安,当时背的就是这把弓。”
“臣不知,还望陛下恕罪——”
裴敛之正欲请罪,高瑛抓住他的小臂,拦住他下跪的趋势。扯过他的手,将长弓重新塞回了他的手中,“朕,盼着敛之有一日,携此弓,入建康,克定天下!”
“这......”裴敛之不可置信般望着手中的长弓,耳廓处竟然因为激动染上了一层红,当即再度行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这一次,高瑛没有阻拦。
“去吧,这斛律宣身死,可他的爪牙还立于朝堂之上呢。”高瑛率先推开晖章殿的殿门,早春湿润的空气顿时涌进了她的鼻腔,连带着的,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杀人杀尽,斩草除根!
这场腥风血雨席卷了大半个月,不只是洛阳,还有晋阳陪都——晋阳是六镇勋贵旧部,此前高瑛的二叔高什在位时,改晋阳外兵曹、骑兵曹为外兵省与骑兵省,以致军权依旧大部分握在六镇勋贵手中,尾大不掉。
斛律宣之死,正好给了高瑛变法改革的理由。
她先是将斛律宣的子侄、党羽尽数诛杀于太极殿,旋即江楝上书,将禁军分为十二卫率,拱卫京师,各地选取鲜卑、汉人编入军籍,每户三丁取一,于各地设折冲府管理,然征发调遣皆由皇帝下令,各地折冲府轮调士兵入京宿卫。
该杀则杀,该抚则抚。高瑛知江楝此举必将动摇勋贵地位,由是提拔了不少鲜卑勋贵担任朝中清贵之职。
又下令天下取士,简拔人才——斛律宣的党羽剪除后留下的空缺自是需要人补上的,高瑛特此下令,考校经史文学、兵法武艺,择优而仕。
如此种种,皆为后话,暂且不表。
兰舟争渡,残照江天云水一红;白鹤归飞,雕梁勾霞长空升曜。
这九龙池上的小岛依着曾经君王的喜好兴建了不少宫室,素日也有宫人往来打扫,沿阶草,池中荷,无一不可爱雅致。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萧约自是会喜爱这里的。
笔尖的墨又不慎沾染了白纸,绽开墨花,白中一点黑,刺目的很。
又废了一张纸。
萧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万千思绪如乱麻,斩不断,理还乱。自她乘坐的小舟离开岸边的那一刹,她的心就彻底无法平静下来。
脑海中频频闪过无数新事旧事。而在这当中,最多的还是......高瑛。
小皇帝倾身将她抱住的温度似乎还未曾消散,耳畔隐约还能听见少年的颤声,生死当头,她求的甚至都不是要一句哄她的‘亦心悦陛下’,仅仅是要一句真话,只希望在萧约这里她是值得‘活下去’的。
可偏偏就是这卑微的‘活下去’,萧约也没有勇气开口,告知她萧铎的人不知何时混入了她的身旁,告知她防备那隐在斛律宣背后的刀。
她不知道高瑛为何会对自己动心,但高瑛这一回自身难保,还给她留了退路。素来只闻汉元帝时有婕妤当熊,何曾听过大难临头,皇帝给后妃安排退路的?
如若这次高瑛身死,这份情谊,萧约真不知自己该如何还清!
‘叩叩’。弄云端着一碗鱼汤,轻轻敲响门扉,将那失了魂的人惊醒,“夫人,用膳吧。”
随意将笔搁在笔山上,“......不想喝。”
不过短短几日,本就瘦削的萧约更加瘦了,眼中半分华彩都不见。现下又拒了弄云的晚膳,如此情形,怎叫人不心忧?
弄云心疼地心下酸涩,“夫人,您这样下去,身子会遭不住的。”
“呵,不过一残躯,有何可怜惜。”萧约涩声笑了一下,眼角不由得泛起了几点晶莹,“今日湖边,还有号角否?”
高瑛安排人自萧约入岛后,日日辰时、午时、申时让人在湖边吹响牛角,以告知岛上宫内无恙。只要有一次断了号角,舟子就会带着萧约等人打开水道,入洛河出宫。
“夫人放心,方才吹完呢。”弄云依旧执着地将鱼汤端近了,劝道,“夫人,您就喝几口吧?陛下好不容易将您安置了过来,您要是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她也会心疼不是?”
弄云素来不喜欢高瑛,可这一次她也看出来,高瑛看重萧约。
“她......”萧约本想说:‘她心疼又如何’,然而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素色的汤勺在漆碗内拨弄了两下,奶白色的鱼汤透着鲜甜的香气,半晌,终于在弄云颇为欣慰的眼神中送入口中。
屋中的檀香青烟袅袅,又燃了半柱香。萧约勉强将汤用了个七七八八,皱了皱眉,将勺子搁下,再用不进一点。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岛上的人早被撤得只剩下护送萧约出宫去的人。
心中霎时紧张,她听得出来这是舟子的脚步声,他来到萧约跟前,无非两种可能。
高瑛会出事吗?还是......萧家的事情败露了?九龙池的水汽许是太足,屋内燃的檀香疑是太浓,捂得她呼吸不得。
“夫人。”舟子敲响了外处的房门,并不进来,“明朝可以回了。”
檀香和水汽在话音落地的时刻被扯开了豁口,灌着早春的晚风,吹醒了她。她整了衣袍,端庄持重,“有劳。”
舟子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地传了进来,“不敢。”深深浅浅的脚步复又踏在青石板上远去。
可以回了......这就意味着,高瑛没有出事!
萧约心中的乱麻终于不再缠着她,失去神采的双眸又亮了起来。可......这是否意味着,萧铎的刀失败了,他们的谋划......会叫高瑛知道么?
她好不容易亮起来的眼眸,迅速地黯淡下去。萧约头一次恨极了自己优柔寡断的性子。
晓雾还未散干,岛上的杏花、桃花、梨花沾着露水,如云开遍。萧约再一次站在了小舟前。
“夫人慢点。”弄云搭上她手的那一刹,萧约脑海中又是不可控地想起了那个将她亲自扶上船的少年。
“我爱慕贞卿。”
她究竟......该如何面对这段......纷杂的感情、怎么面对高瑛......
小舟顺着水波荡漾摇摆,将萧约的一颗心也晃得惶惶不安。
“夫人,看得到岸边了!”弄云不知愁滋味,也没有萧约那么多心思。萧约下意识地顺眼望去,来接她的人在岸边伫了不少,可惜隔得远,看不清。
忐忑着由船靠近,才看清来接她的人里,打头那人,不是高瑛,是江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