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那日晚。
“江夏王被褫夺官爵,归家自省,你就不着急?”
说这人是真别扭,又领着齐国俸禄,又攥着曾经的故国爵位不肯放手。
“父亲被褫夺官爵,不是件好事么?”
萧约定了心神,支开弄云,跟着这人避开了宫中戍卫,行至僻静处。并不畏他,“你也算是陛下的近侍,怎地不知道陛下大婚那日,斛律宣谋反,死了多少人?”
那日,高瑛在晖章殿诛杀斛律宣后,立马调禁军将太极殿围了个密不透风,凡是斛律宣的党羽,尽皆伏诛。
当殿诛杀,半分情面礼法都不讲。
“如此情形下,父亲还能落得个赋闲在家,这是福而非祸事。”
“你懂什么!”那内侍毫不客气地斥道,“雍州刺史,勾连益州,这对复国不可谓不关键!”
萧约静默,眼眸深邃。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父亲的雍州刺史,是斛律宣说情而得来的。看似巧合......可细细想来,内里似乎有别的勾连。
是了,这些人一开始就想对高瑛不利来着。走自己这条路走不通,便会去游说萧祐,甚至......同斛律宣合作?
内侍见萧约还不搭话,换了个哀求的语气:“郡主,就当小的求您了,帮帮郡王吧。”
“你们现在想做什么?”萧约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依旧云淡风轻地望着他。
这副遗世独立的清高样,叫内侍恨得牙痒痒。
“小的知道,郡主不想伤了那小皇帝。”内侍笑得暧昧,直叫萧约反胃,“但郡主如今荣宠正盛,只要郡主吹吹枕旁风,那高瑛哪有不答应的事情?”
萧约被这内侍的话语噎了片刻,内心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个内侍说的东西确有可能,于是自己又将自己噎了一次。
只是要她去做那惑主妖妃,红颜祸水,未免异想天开。
“呵,这是要我做那褒姒啊。”萧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休想。”
“行,休想,”有了前一次的接触,内侍对于萧约的答案并不意外,“既然郡主对大业并无多少在意,郡王也不逼您。”
萧约冷眼看着,等着这人提条件,她可不认为萧铎是个这么‘放得下’的人。
“郡王来信说,只问郡主一句话。”
内侍的眼瞳幽暗,在这夜间形似山间幽幽鬼火,忽明忽灭,“郡王十年内必定会取下益州,届时江夏王定会一同前往益州,郡主届时可愿舍了这北地富贵,同族人一道?”
十年内取下益州?这萧铎是有什么底气,能说出这番话?
“郡主——”
“我去。”内侍还打算激她,未曾想萧约答应得格外爽快。
这下倒轮到内侍懵神,“郡主......不仔细思量思量?”
思量什么呢?萧约叹息,她与高瑛是那分别生长于山阴、山阳的两棵树,是敕勒川翺翔的鹰隼与长江内的游鱼,注定不是同路人。
十年足够还报她的恩情,届时,前尘往事,再无牵连,因缘际会,无需再起。
这样很好,不是么?
“当然。”萧约神色淡漠,叫人看不出所思所想。
“郡主当真......令人刮目相看。”内侍一拱手,“既然如此,小的便盼得王爷取了益州,郡主与我们成为同路人。”
十年啊......
带着烟雨湿气的风吹熏了琼花巷陌,亦吹散了她的万千青丝。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在十年内回报尽高瑛,便成了萧约自秋狩那日回来后所筹谋的头等大事。
她很庆幸,高瑛给了她一展才华的机会。首先之事,自然是令《康定集经注》尽快完稿。
萧约在太学讲学多次,齐国的士子风貌给了她不少印象。
好学之人自是有,但更多的是求学无门,为官无路。
此前碍着高瑛的面上,多有褒奖赞赏之语,可如今她既下定决心要帮高瑛做事,则应指出不足,针砭时弊了。
是以萧约将这两年遇上的学子口中所得之的、讲学之时所遇到的不足之处全然想了起来,当即提笔,陈列总总,又提出自己的改进方法。
那一夜,雪照堂前,月华映雪将庭院照得透澈,白树落梨清透,那个当年清贵风雅、正直敢言的梁国郡主短暂地活了过来。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萧约竟是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快意。执笔为刀,克定天下烦难事,如何不叫人心潮澎湃?!
“夫人,早些回去?还是去九龙池泛舟?”弄云见萧约站在太极殿阑干后,远眺广场,出神已久。
萧约摇摇头,“都不去。”
“那......”
“出宫,去太学。”她要好好想想,究竟还有什么事情,能帮到高瑛的?
太极殿内,原本在萧约面前还能克制着激动的小皇帝,却是再也不能克制分毫。当即放了手中的奏疏,手忙脚乱地将那书信拆开。
那同它主人一般清雅秀丽的字迹混着墨香与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花香扑面而来。
高瑛很是熟悉萧约的字迹,她的字写得格外漂亮,‘字如其人’当真是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同样的是,以往的字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衰颓之感,叫高瑛每每见到都不由得心疼。
今次这番的字迹却全然不同,丝毫没有那股衰颓之气,笔锋峥嵘,叫人愈发欣喜。
......果然是自己那般死缠烂打,反倒叫人添了愁绪。欣喜过后却是莫大的哀伤向着高瑛席卷而来。
高瑛咬着牙关将自己那些哀愁强行收了去,哪怕做不了能叫萧约心悦之人,好歹她也当做个能让萧约青眼以待的明君也总是好的吧......
将萧约上书的内亲自誊抄了一份,几日后的大朝,她要当着众臣面前好好商议。
这种誊抄的琐事本可交予下人做,只是这是萧约上书,高瑛不愿假手于人。
她一字一字写得极为认真,满腹欢喜不与人知,又与有荣焉。
待抄毕,高瑛又伏在案头,批阅了半个时辰的奏疏,方才将笔停下。忙碌许久,现下才方觉殿中憋闷。
耳畔恍然响起萧约的叮嘱:‘陛下公务繁忙,也要爱惜身体。现下洛阳春景正好,海棠正浓,陛下若得了空,不妨多看看’。
自己好似是许久连西林园、华林园都未曾去过了。
高瑛懒散着欲将自己撑起来,堪堪站起,却是一阵头晕心悸,耳中嗡鸣骤起,心如擂鼓,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李,李闼、李闼——”高瑛跌坐在御座上,喑哑的气音喊着李闼。
李闼听见殿内的动静,着急忙慌地进来,见高瑛面色惨白、双目赤红,登时慌了神,将人扶住,“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快传张太医!”
高瑛只觉得周围的声音越发稀薄,眼前的李闼也出现了许多重影,最后两眼一黑,彻底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