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赊月回身轻轻推了两下,确定推不开之后,继续小心的沿着楼梯向下走。
地道很长,没有一丝光,习武之人眼神清明也得扶着墙壁才能走的平稳,景赊月如今提不起剑,只剩下一些拳脚功夫,更得小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隐隐看到一丝光亮,还有难闻的臭味传来。
景赊月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乍然闻到也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他只能向前。
光亮越近,臭味越重。
那地道的尽头,也是一个牢房。
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被锁链牢牢束缚,脖颈,手脚,腰间,待遇甚至不如一头畜生,身上疤痕纵横交错,都是陈年的旧伤,头发凌乱的披散,打结打缕,显然是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了。
那男人听到不同往常的脚步,微微擡起脑袋。
那隐藏在头发之下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看过来的视线就透着强者的威压,令人心惊,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他的气势仍然如此强大。
景赊月警惕的望着他。
对面的男人就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但是因为许久不曾开口,嗓子干的不像样子,一时半刻之间吐不出声音,男人像是十分着急,剧烈的挣扎着,铁链剧烈晃动。
景赊月靠在墙上,跟他保持着距离,莫名的觉得这个男人很是眼熟。
那男人几次张口,困兽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唇齿间终于吐出一个音节:“……月,月,月!”
开始时还不清晰,后来却是越来越清楚了。
景赊月攥紧拳头,心中那种熟悉的声音越来越强,他盯着对面的男人,带着一丝微微的不可思议;“你认识我?”
景赊月向前靠近几步,谨慎的停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他看的很清晰了。
那男人又费力的吐出了两个音节:“平……安……”
景赊月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久远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
那时景赊月九岁。
师傅说,他所有的亲传弟子在十六岁之前都是不可以下山的,只能待在山上,日复一日的练武,所有的弟子们包括景赊月,都不知道山叫什么名字,他们上山是昏着上,下山也是昏着下,没有人知道山在哪里。
景赊月从小就是个争强好胜的。
山上的同龄人没有打得过他的,就是大上几岁师哥师姐们也能过上几招,他少时是个不要命的打法,只要能赢,才不管自己会受多重的上,最常用的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不知道小景赊月第多少次伤重的在床榻上爬不起来时,师傅过来了。
那时的风何影还没有蓄起胡须,就像一个普通的白衣书生,总是和善的对他们笑。
师傅摸摸他的头,劝慰他要顾及自己的身子,保证自己平安,后又说他这样争强好胜不好,怕是会惹来不少祸事……
那天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说到最后,景赊月已经困得不成样子。
师傅最后说:“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打一把剑,就取名叫平安罢……盼你平平安安的……”
景赊月一直记着,但后来师傅一直没有提过,他又总觉得自己不如小时候与师傅亲近了,又在对一切都别别扭扭的年纪,就一直没张口要,也没有告诉别人过。
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就会消失在童年的记忆里。
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
景赊月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男人面前,缓缓伸出手掀开他的头发,男人也一动不动,只是眼睛死死的看着他,眼里饱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随着头发被拨开,那张脸也露了出来,景赊月一时间都失去了呼吸。
那是一张与风何影高度相似的脸!
因为长年累月的被关在这里,脸颊消瘦又透着病态的苍白,下巴上也长出了长长的胡须,而且就在那张脸上,还有两条交叉的刀疤,划伤他的那个人应该是恨极了那张脸。
“师傅……”景赊月几乎是下意识的叫出了口。
就这两个字,那男人红了眼眶,掉下眼泪来,不住的点着头。
风何影,风瑞盟盟主,全江湖都敬仰的前辈。
景赊月却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过他拔剑了。
想当年,风何影一人一剑,于九姜山外击退蛮族高手数百人,一举扬名,风采天下无人不知,连皇室都奉他为坐上之宾,江湖上风瑞盟一时风头于燕云教比肩。
从前没想过,今日这乍然点通,也觉出许多怪异的地方来。
太荒谬了……
景赊月还是不信,站起身来慌乱的去翻看男人的手腕。
景赊月幼时,有一段时间夜夜梦魇,后来更是一连发起了数日的高烧,都是师傅风何影衣不解带的照顾的,在一次他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因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狠狠一口咬在风何影的手腕上,差点咬断他的手筋,留了一个深深的疤。
一个剑客的手是多么重要,可是风何影只是轻轻的揉着他的头发,安慰他不要怕,未曾有半点责备,就连躲闪都没有。
后来有一日,他发现风何影手腕上的疤痕不见了,去问过之后,风何影只说是找到了上好的祛疤药膏,景赊月也信了。
而今日,那个疤痕,出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身上。
那个小小的,属于幼儿的牙印。
“你是……”景赊月已经是不自觉的流下泪来:“你是我师傅?”
那外面的那个每日受着万人敬仰的风瑞盟盟主呢?
景赊月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眼泪已经是止不住的流下来。
男人颤着嘴唇,艰难的发出沙哑的声音:“月……莫,莫哭……”
莫哭。
两个字出来,景赊月已经是彻底控制不住了,扑进他的怀里,初时是小声抽泣,后来是放声大哭。
他之前觉得,师傅不疼他了,总是不愿意和他说话,和他相处,于是更加拚了命的习武,就盼着师傅能像小时候那样夸赞他,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直到他凭借着自己打上了豪杰榜,师傅才给了他几分好脸色,却也只是像吉祥物一样每日都有参加不完的宴会。
他以为师傅不疼他了。
却不知道,疼他的这个人,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受了多久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