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心里不服这斥骂,瘪着嘴,忿忿地离去。
群众看着年轻人离开后,又转回头看着父亲。那刻,他们脸上忘了飢饿。
父亲喘口气,要他们站起身。“你们先回去。”他对村长说:“明日会差人送粮到你们残生营。”
众人感激涕零,连拜称谢。
父亲目送这群饿到走路都蹒跚的人离去。
他走回亭口,在台阶上顿住,思量片刻,回头瞪向那两株白千层木。越瞪,他眼里的决心越是强烈。
他冲回案前,拿了笔,蘸了墨,在纸上挥洒。速度之快,像在与风争锋。
树生却听到树木剥裂的声音。
白千层木的树皮慢慢地由里至外绽开,她看到一双粗糙斑驳像被火烫破皮的手,伸了出来。接着是身体、是无毛的头颅……
他们张开嘴,发出如濒死之人的哀号。
父亲往后一瞥,更加快挥笔的速度,不理会这声警告。
那一双木人扶住树干,用力地将自己撑离树木,白千层木的皮不断剥落。四肢一落地,他们马上像摇摆蠕动的蜈蚣虫,向父亲扑去。
一只木人先是攀住父亲持笔的右手,他不放弃,左手接着笔,又继续画,另一只木人跳上去,咬住他的左臂膀,痛得他握不住笔。
这双木人如蛇蜷木一般,身体化为曲绕的树藤,将父亲团团包住,向后拉拖,想把他拉到白千层木。他抵死不从,先是抓住桌案,桌案被他拉倒,他再攀上柱子,左臂膀的咬劲加重,手冷麻无力,终究被迫放开。他再弓着手爪,抓着土地,土地却被他抓出了狼藉的爪痕,仍止不住树藤拖行的力量。
最后,他像被绞刑的死囚,浑身缠满树藤,吊挂在两株白千层木之间,直到日落,侯府里的人来找他,才被人发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父亲被树藤绞得全身青紫,侍从们让他平躺在榻上,用乳白的药膏替他消瘀。那瘀青看起来一碰就痛,但父亲任着那些侍从摆布,从没哼上一声痛。
他的眼里只是一片死灰,瞪着顶上的天花。
那名年轻的家宰拱手立于一旁,努力藏着幸灾乐祸的得意。“敢问侯爷,您下午是否做出踰矩之举,惊动了这两株『卫木』?”
父亲不吭声。
家宰又说:“侯爷应当清楚卫木的作用。一旦他们感受到侯爷的术气用在定疆大图以外的途径,无论您如何挣扎,他们都会阻止您。”
父亲闭上眼,象是睡了。
家宰仍径自说:“他们毕竟不是人,不懂拿捏轻重,因此卑职斗胆奉劝侯爷,切勿有挑战之心,否则您有个三长两短,卑职难以与陛下及谏院交代。”
“笑够了?”父亲闭眼,低哑地开口。“笑够了,就出去。”
家宰牵着嘴角。“不扰侯爷休息。”他招手,侍从们露出会意的神情,纷纷跟在他身后退出。包围父亲的人,都是这名家宰的人马。
榻旁有一扇花格窗,窗上映着两株树木张扬着枝叶的倒影,夜风灌进,枝枒摇动,像妖魔鬼怪的手爪。即使躲进屋内,那两株卫木仍无所不在。
父亲张开眼,在烛光昏黄的寂静中,仍瞪着那顶上漆黑的天花。然而那专注的眼神,不像一个甘于沉沦失意,想以残生的姿态怔怔然地度过自己还必须走完的岁月的人。
那样的眼神太过霸道,太过刚硬,太过用力,用力得想凭空拧出声音,拶出气息──因为他还未自暴自弃。
原来,那是一个意志力过强的人,开始憎恨世界的眼神。他在看他的世界,他要用憎恨填充的世界。
这样的父亲,让树生感到压迫,感到窒息,她想退出房间,却在这时,看到一丝像熏香一般的细烟,缓缓地从父亲的额前蒸腾而上,原地盘桓后,向西侧裊裊绕去。西侧有一条长廊,微弱的挂灯下,映着一扇门扉的光影。
细烟绕进了那间小耳房里。树生呼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这扇小扉。
站在门内的,是父亲。她一惊,回头,却见原本的父亲仍躺在那榻上,还在无言地瞪着黑暗。
惊愕未退,门内的父亲狰狞一笑,咬破手指,舞动手臂,像挥洒一幅大墨画一样,衣袖随之翻飞。眨眼,一只红鸟破空而出,俯冲而下,她听到一旁有男人的尖叫,一看,是那个叫雀庆的男人。他逃,逃不过红鸟食人的喙,红鸟一点一点啄食他的肉,他的脚,他的手,他的五脏六腑,啄到只剩下一颗头颅,男人却仍未死,还在呼吸,还在哀嚎。红鸟啄去他的眼睛,树生不敢再看。
大风又起,再望见红鸟,已见牠盘旋半空,羽翅下是她一直思念的家,禁国的都城穰原。她看到那些紧密相靠的土楼隔出的街巷上,婆娑着大树的荫影,她看到求如山,看到饮湖,还有她最熟悉的那座荒废的驻楼……她看得想哭,可是红鸟骤然尖声一鸣,引来了洪荒磅礡暴滚的巨响。
那只红鸟引来了洪水,淹没了她的家。
她忍不住对父亲喊道:“住手──”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声音被洪水吃掉了。而父亲擒着她从没看过的笑容,开怀地看着一切。
她一怔,忽然觉得好眼熟。她没看过父亲这样笑过,但打从浮魈出现,他就一直是用这张邪气的笑脸面对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横拓。”少司命走到父亲跟前,一脸冷寒地质问。
“你们没被海吃过,我让你们尝尝看。你们怎么对待荒州,我就怎么对待你们!”父亲笑着指着脑袋,有些疯癫地说:“即使我只能在脑子里空想,我亦足矣!”
他扑向少司命,压在祂身上勒祂脖子,直到祂脸色蜡白,眼球爆凸,口涎直流,再无祂一贯的优雅气质,他便嘲笑几声,将祂的尸体踢进滚流的洪水里。
父亲转头,往树生的方向一看。树生微惊,却发现他的视线是她身后的小门,还有门外仍躺在榻上真正的父亲。他笑意更深,循着那烟丝的轨迹,往小门跨步。
他走出了小门,走出了长廊,走到了父亲的跟前。
树生看到,父亲爬起来,震惊地望着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笑得一身邪魅的男人。
“你只想这样吗?横拓。”他说。
一听这说话的语调,树生就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浮魈。
“不想再干大一点?”他指着脑袋,呵呵地说:“你刚刚在脑子里想的那些,老实说,不够细致,太粗糙,太意气之争,不好看。真正完美的报复,应该要做到无迹可寻。”
父亲无法冷静,他回头看向那两株卫木,愕然它们竟毫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