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笑声有些苦,又退了几步。树生一惊,想起父亲因为她的惧怕而露出绝望的表情,还有毅然决然离开她的背影。她徒劳地抓了几下,却抓不住母亲的手,她忍不住大叫:“我不怕!我不怕娘!不怕!不怕!娘不要离开我啊──”
如果她勇敢一点,不要那么孩子气,不要那么爱撒娇,父亲是不是就不会离开她?所以,她现在应该勇敢、应该坚强,应该完全接纳已不是人的母亲,而不能露出丝毫让他们反感的恐惧,否则她又要再度被抛弃!
女人半晌没有声响,树生甚至不敢看她是否还站在自己面前。
“我们,一起住吧?树生。”最后,女人这么说。
树生一愕,抬头望着笑得眉眼弯弯、温润而率真的女人。
“就你和娘,两个人,住一起,好不好?”女人说,声音像漫天洒落的彩艳花瓣:“树生爱吃什么,告诉娘,娘都做给你,不会,娘就去学。树生下课了,娘就到匠学接你,我们手牵手,一块回家。要做功课,我们一起来花脑筋。累了,睡觉,娘抱着你睡,你说好不好?嗯?”
树生愣愣地听着。
女人轻拢裙襬,蹲下身,与树生平视。“让娘为你做些什么,弥补什么吧?好不好?树生。”
树生咬着唇,才不会嘤咛出声。她知道自己又想哭了,可怕哭声会把母亲吓跑,努力地憋着。
“给我机会,树生……”女人近乎低姿态的哀求。
树生吸一口气,点头,出声说:“好。好。我要,我要跟娘住,一起。”
女人笑得好灿烂。“好孩子。”她想摸树生的头,梳树生的发,但想到两人的区隔,便又落寞地收手。
她站起来,绕回原处,隔着画案,与树生对望。她摸着桌面,说:“可是,我们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树生。”
树生抿着嘴,很快就猜中母亲说的问题。人和鬼,要如何共处?
“你现在看到的娘,不过是娘因为思念你,而侥幸残留下来的魂魄。”女人慢悠悠地说:“可人死了,她的魂魄会全部被挤出『堤防』,打进黑虚之海,变成『无躯』,你知道吗?”
“知道。”树生坚强的回答。
“若要娘和你住在一起,树生,你就要帮娘一个忙。”女人定定地望着她。“愿意吗?”
树生毫不犹豫。“愿意。”
“那,来,打开这张桌子。”她指着右侧桌沿上的一颗微凸门钮。“这张桌子,是一张画案。掀开它。”
树生扳住这颗门钮,施力往左拉,桌面像门帘一样,唰地打开。当她看到内层镶着的图纸时,一震,脸色马上惨白,胃里翻绞。
画上满是狰狞扭曲的线条,构出一个个宣泄着仇恨与痛苦的嘴脸。树生想起他们从穰原逃出来前在土楼里遇见的活尸,甚至还记得他们皮肉斑驳剥落、象是捣碎肉泥的黏糯声。这画上的线条细致真实到,让她彷彿又听到了那些令人做恶的声响。
她发抖地问:“我、我要做什么?”
女人和蔼地笑。“画娘。”
“画你?”她不是很确定。
“你是厉害的诞降师,树生,娘都知道。”女人鼓励她,像诱劝刚学步的婴儿,勇敢跨出她的第一步。“你有你爹的天赋,你也肯努力,所以你的诞降术比你自己想象得还要强大,只是你爹不愿承认罢了。”说到父亲,母亲的神色略微鄙夷。她继续说:“你若把娘画在上面,不但娘的无躯能回来,就连附身的肉体也能诞生在你面前。只要你画得真,画得实,一定可以。”
树生颤颤地望着这幅画,她告诉母亲:“我,我认得这幅画。这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这是爹用来杀人的图。”就是他在少司命面前诞降出吃人怪物的图。
女人的脸阴沉了起来。
“一定要画在上面吗?”树生不安地问:“我们可以找爹画,或其他更厉害的人画。”
“只有你能画!树生。”女人忽然严厉地说,吓着了树生。
见孩子惊愕的脸,女人赶紧收敛,温温地说:“这幅画,别人碰不得。你爹当初画成它,施在上头的术气与仇恨太过强大,他甚至不让外人接近。你看这里……”女人指着画面西侧,那处也有一团团狰狞的人脸。“那不是你爹画的,而是妄想利用这图做歹事的人。”
树生睁眼瞪着那些哭嚎、哀叫、宛如正身受酷刑的嘴脸。“他、他们被画吃掉了?”这到底是什么画?
“可是树生,你不会!”女人强调。“因为你是他女儿,你们的术气血脉是相通的,这画认得你,它不会吃掉你。”
“我们……我们不能找爹画吗?”树生害怕。“爹画得比我更好,爹一定可以让娘回来的!”
“树生。”女人的嘴角又垮了。“你确定……你爹,愿意娘回来吗?”
这话点醒了树生。
“你爹不恨我吗?”女人又说:“他就是因为恨我,所以才抛下你走的,不是吗?娘就是知道这点,才会到梦里来求你啊。”
女人的声音太过殷切,步步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