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回了视线,继续望着窗外。
“我知道……禁族不喜欢诞降术。”
他吐玩着烟气,显得心不在焉。
“可是,先生请您放心。”树生讨好地说:“我的诞降术只是修补定疆大图,绝不做别的。”
先生放下烟管,朝她伸出手。
“咦?”
“你刻的方块,都拿来。”刚吃完烟,先生的声音低哑。
树生精神抖擞,冲回书房,把自己刻得最满意的作品都挑了下来,拿回教房交给先生品鉴。
几子上备好了硃砂,先生拿笔蘸了蘸,在那些方块上一一打叉。
“重刻。”他说,又拿起烟管。
树生愕得张着嘴,说不出话。
他不讲评,再次沉默地吃起烟。
“抱歉,先生……”树生壮起胆问:“是……哪里有问题吗?”
先生还是望着窗,静了会儿,才说:“你说你的术只修图。”
“是。”
“不做别的。”
“没错。”
“那就不该画这些生命。”
树生一愣,懂了。
“那……那我画一些家具物什,可以吗?”
先生不回答。
树生就当他没意见了,裁了新板,拿炭笔重新打稿。
中途,先生难得主动说话:“你说的图,是指抗海啸的那幅?”
树生抬头,发现先生正正眼看着她。
先生清醒的时候,眼神清朗,五官稳沉,含有看透世俗的睿智,加上轮廓深邃,使他也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男子。
“是的,先生。”树生回答。
先生终于肯跟她说话了,她有点高兴呢!
“你何必去修?”
“是陛下托付的工作,先生。”
先生没在意她的回话,径自说:“如果荒州注定要死那么多人,何必修呢?”
树生瞠着眼,停了笔。
“荒州千年前本就是海,海如今想夺回它的地,不对吗?”
“先、先生……”
“不对吗?”他再问一次。
她答不出话来。
他站了起来,走出房,彷彿根本不期待树生会有多好的回答。
树生真的很想讨好先生,希望他不后悔收了她这个学生。
先生入教房之前,她就把她的成果一一列在案上,等待验收。
案上从左至右是一只笔、一只在槽缘上攀了一只蟋蟀的砚、一件素净瓷白的花瓶。每件物事旁,都摆着刻版比照。
这是这三天来的成果──刻了二十几块方块,才成功了三件。
先生跨进门槛,瞧了一眼,又来到窗边吃烟。
树生细细观察他的表情,似乎一如往常平淡,不见好,也不见不好,便提声说:“先生,我照您说的,刻了几件物什,成功诞降了三件,我都使过,很耐使的……喏,这花瓶真的装了水喔,不渗的!”
她本想抱花瓶给先生瞧,可瓶重,挪不动,也不见先生起身来看,只好改拿了笔与砚,自己靠近先生。
“先生也可以用用看笔砚,这笔不掉毛的,这砚也真的能磨出浓墨喔!”
先生还是不看一眼。
“先生……”树生有点哀求。
他吐了口烟气。“搁着。”
她一直强颜欢笑的脸垮了下来。
他余光看到了,静了会儿,才加一句:“我会用用看。”
树生一怔。
她兴奋地吸口气,笑了。“是,谢谢先生!”
这一刻,树生终于有一种被注意到的感觉。
即使下一刻先生似乎又独自到了遥远的地方避着她,但她知足了。
她收拾桌面,开始认真地刻新板。
先生的烟不知何时吃尽了,竟默默地打量起她。
“你几岁?”他轻声问。
树生好一会儿才抬头,疑惑地看着先生。
他也看着她,等着答案。
“先生,你刚刚在说话吗?”她是问真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他再说一次:“我问你几岁。”
“我、我十二岁,先生。”
“你见过你父亲吗?”
树生这才察觉,他们对彼此真的一无所知呢。
“是,先生,我从小就跟着父亲。”
“他对你好吗?”
“很好,先生,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她看到他的嘴微微地勾起,似笑非笑。
“你父亲知道你会诞降术吗?”
虽然不知道先生为何突然有了聊天的兴致,但她很乐意。
“本来不知道,知道以后,很生气。”
“他答应你走这条路吗?”
“没来得及答应。”
“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她幽幽地说:“他还没说,就死了。”
他转开视线,似乎不太习惯面对忧伤的人。
室内一时无声。
当树生以为谈话结束时,先生又拾起了话头。
“所以你父亲最后,并不希望你使诞降术。”
她犹豫。“对。”
“那你为何答应修图?”
“是陛下说……”
“你想修图吗?”先生再问一次。
他问的,是“她”。
树生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再掺有迟疑。“想。”
他深深地望着她,有一种想看清矫作的穿透。
“我虽然没有住过荒州,可是我看过我父亲对荒州的感情。我想救荒州,真的。”
他没有穿透成功,途中,他便挫败地别开眼睛。
他知道,这女孩说的是真话。
“可惜。”他叹息。
“什么?先生。”
“你不会放弃修图。”
“当然,先生。”
“若你放弃,我就能下山了。”
脑筋费力地转了一圈,树生才懂了这场对话的意义。
先生不过是拐着弯,试探她放弃诞降术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