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图?”祂挑眉。
“千年前,荒州本是海,您何苦要与海争地?”
“自然是为了千千万的生灵。”
“若没有足够的土地,这千千万的生灵就不该降生于世。陛下,您虽是主生之神,但这五百年来,我族不断奉劝您一个道理──”
祂打断牠。“土地能养活多少人,就该是多少人。”祂勾着唇,有些不屑。“与山海争地,是万万不得强求……是,寡人一直都知道。”
“您都知道,却还是连番起用了这样的卑贱之人,操弄生命,颠倒界限,逆道而行……”雄鹿动了微怒。“看来,您似乎是有意为之。”
“禁主要怎么解读,是您的自由,寡人五百年前统御这块土地,就已与贵族先祖协议,寡人尊重贵族,绝不干涉贵族的所思所想……”少司命仍是无所谓:“但这个国家,还是寡人在把持,禁国到底需要什么,寡人是再明白不过的。”
“卑贱的诞降师,能为这个国家带来什么?”雄鹿渐躁。
“禁主。”祂眼一瞠。“注意您的语气。”
朝仁看到雄鹿的大角颜色转深,且越来越干裂,知道父亲已怒不可遏。
少司命也见着了,却是更从容自若地说:“寡人要她为这个国家带来希望──在永生永续的安全中犹能奋起茁壮的希望。这恰恰是让族人在山林中自生自灭的贵族,始终无法带给凡人的勇气与保障。”
“我们是顺应天道。”
“天道却往往忽略了人性。为了为苍生保有这份人性,寡人宁愿被搏倒。”
“搏倒”这词,让雄鹿一怔。
“当初,牡国人说,禁国独立,不符天道,然而五百年后,事实证明,禁国是被允许存在的,太一神仍是允许凡人反抗他们既存的天命。如此,寡人这个司生之神的既定形象,为何不能被搏倒?”
“胡说!陛下。”雄鹿没有耐性了。“祢要人搏倒祢的慈悲?!”
少司命吊着眼,凝视牠。“禁国在五百年的和平里,已经懦弱太久,寡人不允许任何人,再欺到禁国头上。”
祂冷冷一哂,再说:“寡人要开疆辟土,尽管只有一个城池,也好。”
殿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宁静。
“祢想……”因为不可置信,雄鹿的声音微微一颤:“对大牡发动战争?”
“禁主,您想得太激烈了。不过……”祂微笑。“当荒州大海不断吞噬我国土地的时候,寡人不是没这么想过。”
朝仁看着祂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以前,他嫌恶祂的作戏,可当祂不再作戏时,他却为此而心悸。
“原来祢跟大司命,没有两样。”
雄鹿的大角开始剥落干涩的碎屑。
“早知道,我族先祖就不该帮助祢,让祢这头畜牲脱离这所苑囿!我们以为会为这块土地恢复生机、回归应有天道,没想到却在五百年后又引来了一个大司命!”
“父亲!”朝仁出声止道。他知道少司命从来就最忌讳这句“畜牲”。
“住口!孽子。”鹿眼对着他睁裂着,骂出山林的土话:“你是怎么监国的?竟监出这么大的忧患?!”
“这事怪不得桑之木,禁主。您以为是您在看着寡人吗?”少司命截了话头:“不,其实寡人也在看着您呢。”
雄鹿剧烈地喷着鼻息。
“寡人现在依然被关在这所苑囿,”祂说得更坚定:“只是,寡人已不是五百年前的那头被大司命视作禁脔的奇珍异兽,而是这所苑囿的真正主导者。至于您,禁主,寡人始终视您为……”
祂抬着下颔,斜视着牠:“南方山林中,伟大的,『诸侯』。”
啪的一声,雄鹿大角的一端裂了,一大截枝枒落了下来。
“不过,再伟大的诸侯,应该也有自己该注意的权限。”祂托起茶盅,优雅地啜饮一口,再说:“希望禁主下回上求如山,能多多留意自己面对国君的言行举止。本次,念在禁主尚未有作一名诸侯的自觉,寡人可以既往不咎……”
朝仁忧心地看着父亲。
诸侯一词,无疑是对华族的蔑词,那番似对臣仆殷殷叮嘱般的语气,更足以让一向自恃甚高、以为自己就是这块土地领主、能与少司命平起平坐的禁主视为奇耻大辱。
但是,雄鹿没有爆发。
大角停止了脱落。
雄鹿只是冷静地问:“陛下还是决定一意孤行,留用诞降师?”
祂挑眉。“没错。”
“并保举官职?”
“是的。”
“很好,原来那卑贱之人还有一个用处。”雄鹿淡淡地说:“就是让陛下有足够的勇气与决心,先同我族决裂。”
少司命没有回话。答案既然如此明朗,再说出口,就太伤人了。
“我们,就如陛下所愿。”雄鹿低下首,脚步开始后退。
每退一步,牠的身子便渐渐萎顿,枯成了一截截的树茎。
少司命笑弯着眼,说:“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不堪、那么复杂,但若禁主坚持如此,寡人也只好尊重。”
那双鹿眼仍死死地盯着少司命。
祂再说:“再见,禁主。”
最后,雄鹿化回了一株矮小的灌木,叶丛萎黄,茎干干裂──已经枯死了。
少司命对朝仁叹息道:“树要扎根,也需要泥土。泥土就生在这块土地上,你说,桑之木,他们能去哪里?”
“我不知道,陛下。”朝仁幽幽地说:“但我明白父亲不会让自己屈于劣势。”
“你以后,有何打算?”
朝仁无语。
“你已经回不了山林了。”
“同样,我也没理由再待在求如山了。”朝仁回道。
少司命瞥开眼,言不由衷地说:“寡人并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他哂一声。“是吗?”他怎会不清楚,他与树生的亲近,已让这个仁慈之神有些觊觎了?
尤其,祂又是如此渴望将树生纳入祂长命的呵护与桎梏下。
“我会离开求如山。”他说。
“坚持?”
“是的,我坚持。”
祂叹了一口气。“那寡人也只能尊重你,桑之木。”
“但是,离开前,我想劝陛下一件事。”
祂看着他,算是默许。
他先反问祂。“树生那孩子,之所以让陛下如此重视,是因为什么?”
祂没有回答。
“是因为那份奋起的勇气与不懈的努力,还有明辨她个人认定的是非,且坚持如一、甚至不惜反抗祢的态度,是吗?”
祂眼神对他有了疏离、戒备。
“但陛下可曾想过,这样的特质,只会出现在生命有限的凡人身上?就因为生命太短暂,倏忽即逝,所以他们才能下定决心,无畏无惧地追求他们想要的一切。而他们的无畏无惧又从何而来?陛下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