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吸引他目光的,是那只搁在小桌上的薄木方盒。那盒装了什么东西?为何会透出血红的汁水呢?快拿走吧,可真是碍眼……
“对了,我们刚刚谈到哪儿了?”大司命这时问起:“侯爷,你记得吗?”
为了回想,将英用尽了气力,面目铁青,却抓不着一丝片屑。
他的思绪找不到一处焦点,眼神落不到一个实处,只能漫不着边际地四处飘飞,结果,还是被侍人继续取出的七彩透明薄片给引去了注目。
大司命顺着他空茫的视线望去,笑道:“很美,是吧?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想回答,但一时找不到词汇。他不懂,怎么连应答的词汇都从他的脑子中流失了?
“那是你的,『念』。”祂说:“明白的说,是你的心、你的智,或是更浅显的说法──是你的……”祂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壳。“记忆。”
他费力地挤着话语:“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啊,是了……忘了向你介绍。”大司命像引见友人给将英认识一般,说出了这名侍人的来历:“这是我国特有的『裁念师』,能为大牡人民裁去有害的记忆与念头,只剩余对国家、社稷有意义的正向思考。还请侯爷多多指教。”
他的记忆──那些深根于心的“念”,怎么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被裁切掉?人的思维又不是物品,为何他们可以做到像囊中取物般的容易?
大牡──大司命,把人的意志当成什么了?!
“你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吗?侯爷。”大司命将将英的愤怒与惊慌看成了他对这款新兴术法的疑问,便殷殷地解释起来:“即使你身边有一名对你呵护至极的侍魇师在保护你,可是或许连他都不知道,你们每一个人在踏进牡国之后,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我国的侍魇师编造成册,收纳为档案,瞧,就是这种眩目的小薄片。像商号的帐簿一样,想查什么,伸手一翻就知道,多么方便,日后根本不需劳驾侍魇师一间间地『查房』,一劳永逸。所以,老实说……”祂露出暧昧的笑容:“你的私事,甚至是你从不与人言说的感情,我都一清二楚,不好意思。”
看到祂的笑,将英有一种被弄脏的羞耻感。
大司命又开始翻找起他的枯发,边说:“你现在可能在想,为何你与我国对峙了四百年,却从来没有察觉到这门艺术的存在?──请容我这样称呼这高妙的术法。”祂对着他的眼睛,确保他的聆听。“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当事者记得自己曾被这样对待过,他们又要如何让外人知晓这门艺术?而你呢?侯爷,出了这房门之后,你那超凡的意志,能不能让你劫后余生,将你的遭遇说给你忠诚的仆人听呢?我很期待……”
将英不服输,他牵着嘴角,想让大司命知道──他不在乎。
“如果我说……我可以呢?”
大司命笑得眉眼弯弯。“那我们试试看吧。”
祂给了后方的裁念师一个眼色。
裁念师动手,喀嚓,一刀。
将英的身子一晃。又失去了。
大司命跟着说:“侯爷,你那两个儿子生得真俊,完全得你真传,若长大了,想必也是堂堂的草原男儿。只可惜死得这般凄惨。”
祂在说什么?他哪来的儿子?他没有儿子。
喀嚓,裁念师的第二刀。
大司命再说:“啊,我真想认识你的好妻子,侯爷,她是个坚强的女性,爱你至深,为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常常口是心非,不教你有所牵挂。其实她多么希望你留下来陪着她。”
妻子?是了,有一个女人,总是站在毡庐前,痴痴地望着他走远,挥手撵她进庐,她偏不走,就是要等到他的背影被尽头吞没为止才肯罢休,因为要再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可是,他再也想不起这女人的长相,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等他。再过一会儿,他竟然连这件事本身都不再有印象了……
大司命继续戏谑地玩弄着他,喀嚓的裁切声规律而呆板地绵延下去。最后,戍州、禁国,东主子、蚀、末世图,大司命、牡国、仇恨,意志、生死……好多东西,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雾气,轻轻一撢,便灰飞烟灭,不着痕迹。
他连为何反抗,都差一点忘记了。
直到大司命说:“那名侍魇师为何要苦学侍魇术呢?他毕竟没有天生的资质,终究比不上我国的术师水平,可惜了他向上的精神。”
将英一抖,脑海里终于出现一道鲜明的景貌。
“啊,我知道了。”大司命促狭地笑道。“原来,都是为了侯爷啊。
那景貌,是他与儿怀的记忆。儿怀十五来岁,长相在稚气与成熟之间挪移。在这挪移的缝隙中,他的喜怒哀乐常常因此泄漏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然后他记得,他会训斥他,不该表露情绪,要学会保护自己,儿怀的表情才渐渐地单调了起来,处世漠然,不再轻易以真情示人。
然而矛盾的是,他所记忆最深的儿怀,却是这时的他?
我要学侍魇术,主子。
还是少年的他,一本正经地跪坐在他面前,征得他同意。
师傅说我天资不好,但我会努力学习,请主子答应。
他问为什么。
少年儿怀的笑容,竟在他的脑海中凿得这么深。
当然,是为了让主子睡上一夜的好觉。一夜也好!
他甚至曾这么对他要求过──他很少要求他的。
请主子准许,只准我为您的身子涂抹树脂与乳香木。
他的肉身为了防腐,细心涂抹树脂与乳香木是一件费力费时的差事,万万马虎不得。
其他人为您上膏,我一点也不放心。请务必让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