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夷狄顿伏王纲,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蒙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惚作”
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赛尚阿边流泪边述说,思及前情,激切深情出自中怀,皇帝竟也听得泪水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女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朕与你等促膝谈心”说着转身,六福忙高叫:“万岁爷回驾了”
皇帝酒量甚浅,不过今天的日子,难得开怀的痛饮了几杯,待到大筵散去,年轻的天子略有些熏熏然,回养心殿休息了片刻,用过醒酒汤,把赛尚阿、奕山、曾国藩几个招了进来:“这一次你们奏上来的军中请功将佐的名录,朕都看过了。已经知会兵部和吏部,一概优先录准,等过几天吧,朕就让军机处拟旨明发。”
“朝廷于兵士有嘉赏,是皇上的恩。臣等更应该感戴天恩之外,警戒自励。”奕山碰头答说:“皇上,”
“嗯”
“皇上请恕奴才不敬之罪。只是,奴才想,浦字营中幸免于战阵的三百余兵士,奴才恳请皇上,法外施仁,宽免了他们的死罪吧”
皇帝酒意上涌,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赛尚阿,你怎么看此事”
“是。奴才以为,军中有军法,临阵脱逃是不赦之罪。皇上于这些犯了军法的兵士有任何处断,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奴才未敢因战功在前,更加不敢因涉案兵士众多,有丝毫回护。”
皇帝点点头,接过了赛尚阿的话头,“朕这几天啊,也总是在想。三百多人,若是真的要一起杀了,朕心中也略有不忍之意。只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人身犯军营,所犯的又是军法,朕也不得不问询你等的意思。曾国藩,你怎么说”
曾国藩在一边坐着,闻言立刻跪倒,“皇上,臣以为,不论是三百人还是三千人,也不管是犯了国法、家规还是军法,都要按律治罪”
赛尚阿大吃一惊,曾国藩怎么这样说话难道真要看着这么多人一起掉脑袋吗皇帝也是一愣,“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皇上,臣在天津练兵有年,上承皇上指点,下有同僚帮衬,将士用命,方有几日小成。不过,此番带军出战,臣细心观察之下,也给臣发现,营中兵士虽是士气高昂,却也暗藏隐忧。”
“是什么隐忧”
“营中兵士,各分部属,皆以一营之长来私下命名。便如鲍超所统带的第三营,因其字春霆,兵士自称霆字营而不名;李元度字次青,所统第四营,兵士皆以青字营自谓。总是臣处事之间只顾大局,不关小节,方有这等置朝廷谕旨所言,在在言明之事而不为兵士重视之举,皆是臣的疏忽,臣忘却本分,请皇上治罪。”
“怎么好端端的把话题扯得远了”皇帝双目微亮,一摆手,示意他站起来,“你刚才说,营中兵士操演之际多有隐忧,除了这一节之外,还有什么”
“是。还有一节便是,兵士各以营为归属,对营中袍泽尚能体怀有加,对旁的营中的弟兄,却横眉冷对,不屑一顾。平日尚且是如此,一旦接战,种种弊端更加分明。与英酋格兰特、额尔金等双方共抵的时候,担任前锋的霆字营与浦字营,就是为了不能守望相助,以致为对方冲垮,几乎功败垂成。”
“也就是说,兵士仍旧是各自为战,全不懂战场之上,友军之间彼此合作的重要性”
“是。”曾国藩答说:“圣明无过皇上,正是此意。”
“这确实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不过暂时尚不足为患,更主要的是,曾国藩能够在一战之中发现以上种种弊端,总还有规正的时日。”皇帝不再谈及此事,转而说道:“还是说正经事吧。曾国藩,你以为,这些兵士的处置,该当如何”
“”
“你是在天津多年的统兵大员,于新军军务比之赛尚阿和奕山要熟稔得多。不用怕,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得到皇帝的鼓励,曾国藩这才大着胆子进言,“是。”他说:“臣在从山东回京的路上,静夜之中也曾长思以往。总想找个什么办法,宽免了这些兵士的罪责。即使念及他们当初在营中训练刻苦之情,似乎也有可悯之道。只是,臣转念一想,兵士训练、操演,本是承平时刻所必行,只是为将来一旦有警,对敌之际多一份保命之机。”
“而此番浦字营兵士,却全然忘却兵士立身根本,面对外敌,仓促交火片刻之后,即行败退不论从那一方面来讲,都没有可以留这些人在世上的道理故而臣以为,为天下计,为从今以后我天朝兵士再有战事,浴血不退计,这一营的兵士,也万万不能容留”
“曾大人,大胜之后,朝廷居然要处斩三百余名有功战将,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皇上”赛尚阿厉声斥道:“难道你只为什么日后兵士浴血不退,就要将酷烈之君的名头,落到皇上身上吗”
“汀公这话臣不敢苟同。”曾国藩立刻顶了回去:“兵士扛枪吃粮,乃是本分。如今连本分二字都守不住,朝廷仍自不肯做任何处置,将来其他兵士有样学样,初初交战,就仓皇而退,不说练兵数年来皇上的辛苦,就是朝廷每年数以百万计的饷银,岂不是也等若是扔到水里去了吗”
奕在一边听着、看着,心中估量,赛尚阿和曾国藩所说,各占情、理,不能说谁说的不对,这几天来,为这三百余兵士的性命,军机处也吵成一锅粥,他和柏葰认为,军法如山,不可因人而改,总要给天下人竖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日后方可震慑那些当兵当成油子的丘八。
孙瑞珍和翁心存却以为不妥,盛世不可用重典,这是圣人的话,况且说,连杀三百多人,引起新军兵士的哗变,罪莫大焉。
皇帝当然也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偏这样的案子又不能交刑部议处,把兵部、军机处的人招到御前问问,也是口舌争锋不断,最后弄得他也烦了,将此事暂时压下,说等赛尚阿几个人回来再问问他们的意见。
赛尚阿越说越激动,“照曾大人这样说,便不分良莠了第二营把总张小星,父子均在营中,儿子张虎今年只有19岁”
他回身跪倒,大声奏答:“皇上,张虎训练之时非常勇敢,双方交战之际,也是枪法如神,眼看老父为英军炮火所伤,张虎几欲拼命,最后是给营中其他兵士裹挟之下,身不由己败退下去皇上,请恕奴才不敬难道这样的人,也是不杀不足以匡正民心,不杀不足以使旁的兵士敬服军法的吗”
皇帝心中一动,有些事是他不知道的,此刻听赛尚阿说起来,方知在这三百余人中大有可悯之数,不过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万万不肯承认,反倒瞪起了眼睛:“赛尚阿,你是三朝老臣,就是这样和朕躬说话的吗”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奴才万万不敢咆哮圣君之前的。”
“都下去学学什么叫礼法,再到朕跟前来饶舌”
本来好端端的庆功会,为皇帝突然而至的怒火闹得人人不欢,赛尚阿几个碰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双足落地,登上靴子,“老六陪朕走几步。”
“是。”
君臣两个也不多带随从,举步出了养心殿,天色阴沉,怕是要下雪了,“老六,你昨天说,接获从香港发来的电报,说英国人的特使已经从伦敦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