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也无用了,送客出门。惇王跟潘祖荫就在宗人府商议复奏,自然是据实而言,同时将洪良品原送的说帖,一起送了上去。
下一天清流在松筠庵集会,预备支援陈启泰和洪良品。座间传阅洪良品的说帖,无不盛赞,只为想先睹为快的人太多,所以清流中后起之秀的盛昱,自告奋勇,高声诵读:“窃维贿赂之事,踪迹诡秘,良品不在事中,自无从得其底蕴。但此案户部索贿累累,现经刑部取有乾盛亨、天顺祥帐簿确据,前御史陈启泰奏:崔尊彝、潘英章交通周瑞清贿托关说,外间喧传,贿托者,即贿托景廉、王文韶也;关说者,即向景廉、王文韶关说也。巷议街谈,万口如一,是贿托之实据,当问之崔尊彝、潘英章;关说之实据,当问之周瑞清。然则景廉、王文韶受贿非无据也,崔尊彝、潘英章即其据;良品非无据而率奏也,人人所言即其据。以枢臣而大招物议,是谓负恩;闻人言而不以奏闻,是谓溺职,且御史例以风闻言事,使天变不言,人言亦不言,亦安用此尸素御史为耶良品与景廉、王文韶素无往来,亦无嫌怨,使非因物议沸腾,何敢无端诬蔑实见时事艰难,天象如此示变,人言如此确凿,故不能不据实以奏。”
读到这里,只见有人奔了进来,手里高扬一张纸,大声说道:“上谕下来了”
此人是国子监的一个博士,姓刘,亦算是一条清流腿,他排闼直入,径自去到邓承修面前,将邸抄递了给他。
“此案必须崔尊彝、潘英章到案,与周瑞清及户部承办司员,并书吏、号商等当面质对,庶案情虚实,不难立见。”邓承修念到这里,以手加额闭着眼说了两个字:“痛快”
“这还不能算痛快,且不免遗憾。”张佩纶大声说道,“景、王二人,何可相提并论”
“公意云何”盛昱问说。
“景秋坪情有可原,王夔石万不可再容。”
这两句话,出于清流之口,特别是出于张佩纶之口,差不多就算定评,也注定了他们的官运。邓承修瞿然而起,带些歉意地说:“我又要出手了。”
于是就在松筠庵中,专有陈设笔砚,供清流草谏章搏击的余屋,邓承修文不加点地拟好折底,邀了张佩纶和盛昱来商量。
奏折的第一段是怀疑刑部未必能遵谕旨,彻底根究,因为象这样的暧昧营私之举,不是经手过付的人,不可能握有确实证据,即令有确实证据,亦非严刑逼供,不肯吐实。何况被参的王文韶,仍是户部的堂官,纵使刑部堂官公事公办,无所回护,而司官为了将来的祸福,可能不敢得罪王文韶,潜通声气,预为消弭。再说,崔尊彝、潘英章虽奉严旨催传到案,但辗转费时,何弊不生
“入手便探骊得珠了”张佩纶表示满意,关键就在被参之王文韶未解权柄这一句上。换句话说,如果要根究,非先叫王文韶交卸差事,消除刑部司官的顾虑不可。
“你看第二段”邓承修矜持地微笑着,显见得第二段是他的得意之笔。
看不到几行,张佩纶脱口赞了一声“好”,接着,摇头摆尾地念出声来,“臣窃谓进退大臣与胥吏有别,胥吏必赃证俱确,始可按治,大臣当以素行而定其品评,朝廷即当以贤否而严其黜陟。”
“这是有所本的。”邓承修笑道,“记不记得曾侯论心罪的话”
这一说,张佩纶和盛昱都想起来了。上一年的临近年终的时候,曾国藩以退为进,言语之中有要挟之语,事后皇帝降旨,让曾纪鸿进总署衙门当差;曾国藩感于圣德,更羞于一己之私,连夜进宫请罪,闹了个灰头土脸。邓承修这句大臣当以素行定其品评就是大约套用了曾国藩的原意。
“话虽如此,涵义更深一层。”张佩纶说,“我辈搏击当奉此为圭臬。”
“此所以景秋坪可恕。再往下看吧”
提到景廉,邓承修说他素称谨饬,不应晚节而顿更。但此案事阅两年,赃逾巨万,堂司书吏,尽饱贪囊,景廉总司会计,未能事先举发,纵非受贿,难免瞻徇,或者以其瞻徇,遂指为受贿,亦未可知。
“这又未免开脱太过了。”张佩纶这番话也算是诛心之论,指的是景廉当年在山东任巡抚的时候,泰安府下辖的莱芜、平阴两县所出的谋害御史崔荆南的大案,因为景廉处事糊涂,在案情大白天下之后,把他发到乌鲁木齐军前效力这样的事情对旗人而言,不算是非常严重的过失,过了几年,有人在皇上面前说说他的好话,将他释放回京了。
“就这样吧”盛昱为景廉乞情,“勿过伤孝子之心。”
这是指景廉的儿子治麟,他是咸丰十三年的翰林,颇有孝友的声名,张佩纶跟他虽无往来,却很敬重其人,所以听盛昱这一说,就不开口了。
再往下看,邓承修的笔锋横扫,简直剥了王文韶的皮,说他从军机章京外放,到安徽当道员,亲开钱铺,黩货营私。
“这是要实据的。”张佩纶问道,“确有其事否”
“自然有。王家的钱庄开在安庆,你去问安徽的京官,何人不知”
“那就是了。”张佩纶便往下念:“及跻部院,力小任重,不恤人言;贪秽之声,流闻道路。议者谓:前大学士倭仁履行清洁,惟援引王文韶以负朝廷,实为知人之累。众口佥同,此天下之言,非臣一人所能捏饰,方今人才杂糅,吏事滋蠹,纪纲堕坏,贿赂公行,天变于上,人怨于下;挽回之术,惟在任人,治乱之机,间不容发,若王文韶者,才不足以济奸,而贪可以误国。”
“好一个才不足以济奸,贪可以误国”盛昱插进去发议论,“这是对王某的定评,亦是对吏治的针砭,然而亦不能独责王某,领枢廷者岂得辞其咎”
“是的。”邓承修深以为然,“这点意思很可以叙进去。”说着,就要提笔添改。
“不必”张佩纶劝阻,“曾大人最近便血,病势不轻,勿为过情之举。”
邓承修接纳了劝告,同时也接纳了张佩纶的意见,特为添上一段:“乞特召一二亲信大臣,询以王文韶素行若何令其激发天良,据实上对。如臣言不诬,乞即将王文韶先行罢斥,使朋比者失其护符,讯办者无所顾忌,天下之人知朝廷有除奸剔弊之意,庶此案有水落石出之时。如臣言不实,则甘伏讪上之罪。”
斟酌停当,由盛昱代为抄缮。诸事皆毕,时已入暮。外面清流腿和清流靴子都还未散,一见他们三个人,立刻趋陪左右,旁敲侧击地探问。这三个人只矜持地微笑着,显得神秘而严重。最后,张佩纶才说了句:“铁香有封事。大家明天看邸抄吧”
邓承修号铁香,人称铁汉,凡有搏击,毫不容情。这一道奏折,可以猜想得到,必为王文韶而发,更可以预料得到,词气必不如洪良品那样缓和。加以这一天夜里,刑部会同步军统领衙门,大捉户部书吏,益见得大案大办,情势严重,所以第二天中午,专有关心时局的人守在内阁,等看邸抄。
午初时分,发抄原折以外,上谕下来了,说的是:“本日召见军机大臣,据王文韶力求罢斥,恳请至于再三。王文韶由道员历任藩臬,擢授户部侍郎,并令在任上暂署尚书事,数年以来,办事并无贻误。朝廷简任大臣,一秉至公;该给事中称为倭仁所援引,即属臆度之词。现在时事多艰,王文韶受恩深重,惟当黾勉趋公,力图报称,仍着照常入直,不得引嫌固辞。”
王文韶虽被留了下来,但案子却并不马虎,上谕中说:“至云南报销一案,迭经谕令郑敦谨、额勒和布严行讯办,定须究出实情景廉、王文韶有无情弊,断难掩饰。着俟崔尊彝潘英章到案后,添派惇亲王、潘祖荫会同查办。”
前后对看,皇帝的意思便颇费猜疑了。有一说,王文韶为咸丰八年的一场大政潮,皇帝心中对他那个早死的钱林总是抱有几分屈枉之下的怜惜之心,所以对这一案,有意保全庇护。另一说则正好相反,认为皇帝有心借此事要大刀阔斧作一番整顿,眼前不让景廉、王文韶抽身,正是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拿他们两人置之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