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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硝烟蔽日姑苏乱(1/2)

康熙四十三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肃杀。

先是谣言,像秋日荒原上的野火,一夜之间烧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茶肆里,说书先生压低了嗓门:“听说了吗?靖南王反了……破了常州,正往苏州来!”绸缎庄里,掌柜们交头接耳:“漕帮的消息,运河上已经看见溃兵了……”菜市场,卖菜妇人攥着铜钱的手在发抖:“米价早上涨了三回,再这么下去,只能啃树皮了!”

陈望站在货栈门口,望着阊门外骤然冷清的街道。昨日还熙熙攘攘的青石街,今日已行人寥寥。那些挂着各色幌子的店铺,十家有七家上了门板——不是打烊,是逃难。富户们动作最快,三天前就开始收拾细软,马车一辆接一辆往东门码头涌去,装满了箱笼细软,也装满了惶惶不可终日的脸。

“当家的,”秀娘从账房出来,手里拿着本账簿,脸色有些白,“刚才李掌柜来过了,说愿意出三百两,买咱们库房那批徽州墨和湖笔。”

陈望转过身:“三百两?那批货进价就五百两。”

“他说现银交易,马上交割。”秀娘的声音发涩,“还说……过了今日,怕是三百两也没人要了。”

这不是第一个来压价收购的商人。从昨天开始,绸缎庄的周先生、茶叶铺的王老板、甚至对面茶馆的刘掌柜,都来问过陈记货栈的存货。乱世将至,这些人精明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趁乱低价收囤货,等战事平定,物价飞涨,便是十倍百倍的利。

陈望沉默着走到后院。库房里整整齐齐码着半仓货物——那是他花了三年心血,一样样精选来的:景德镇的薄胎瓷、杭州的宋锦、闽南的桂圆、川渝的花椒……每一件货物背后,都是一段商路故事,都凝结着一家人的心血。阿宁的书房是用这些货的利润建的,后院新起的厢房是用这些货的利润盖的,货栈六个伙计的工钱、街坊邻里每年的接济,都系在这半仓货物上。

“卖。”陈望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得像秋日枯叶,“但不是卖给李掌柜。”

他转身回前堂,对等在那里的李掌柜拱手:“李老板,对不住,那批文房四宝,我不卖了。”

李掌柜急了:“陈老板,这都什么时候了!叛军说到就到,你现在不卖,等着被抢被烧吗?这样,我再加五十两!”

“不是价钱的事。”陈望摇摇头,“这批货,我另有用处。”

当天下午,陈望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的决定:他将半仓货物,以原价三成的价格,一次性卖给了苏州商会的义仓。条件是,商会必须给他二十张难民船的船契——不是去杭州、去宁波的商船,而是专门运送平民百姓去江北避难的官办漕船船位。

“你疯了吗?”商会会长老泪纵横地拉着陈望的手,“这些船契……如今黑市上炒到一百两一张!你这些货,按市价至少值两千两,你就换二十张船契?”

陈望平静地点头:“我只要二十张船契。但要快,今日就要。”

黄昏时分,二十张盖着苏州府大印的船契送到了陈记货栈。陈望将船契一张张摊在柜台上,秀娘在一旁默默研墨。阿宁趴在桌边,小手托着腮,看父亲用毛笔在每张船契背面写字。

第一张:“赠老仆陈福,侍我家三代,年七十,腿脚不便。”

陈福是陈望父亲的随从,陈父去世后,老人一直留在杂货铺帮忙。三年前货栈扩大,陈望本要让他养老,老人却说闲不住,非要帮着看仓库。如今叛军将至,老人那老寒腿,如何逃得动?

第二张:“赠学徒大牛,父早亡,母眼盲,需携母同行。”

大牛是城西铁匠的儿子,铁匠病死后,寡母哭瞎了眼。两年前大牛来货栈做学徒,手脚勤快,寡母靠他每月工钱过活。陈望记得,大牛总在仓库柱子偷偷刻身高线,每长高一寸,就傻笑半天。

第三张:“赠西街刘寡妇并三子。”

第四张:“赠码头脚夫老耿夫妇,耿妻久病。”

第五张:“赠王阿婆,赠卖炭老刘,赠走街货郎张哥……”

一张张船契写下去,墨迹未干,在昏黄的烛光里泛着湿润的光。写到第十九张时,陈望的笔顿了顿。秀娘轻声说:“这张给阿宁吧,孩子还小。”

陈望看着女儿。九岁的阿宁似乎还没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睁着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她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金锁,是秀娘母亲留下的遗物,锁片上刻着“长命百岁”,这些年从未离身。

“不。”陈望放下笔,“这张,给豆腐巷赵记。”

秀娘怔住了。

“我前日去城西,”陈望的声音很平静,“看见他家杏儿在巷口洗衣裳,那么小的孩子,手都冻红了。赵大勇推着豆腐车,车轱辘坏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他顿了顿,“不管他们从前如何,如今是靠力气吃饭的本分人。乱世里,给孩子一条活路吧。”

秀娘的眼圈红了。她默默起身,从里间取出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她连夜收拾的细软:几件换洗衣裳、一包干粮、一小袋碎银。她将阿宁脖子上的金锁解下来,摩挲着上面“长命百岁”的字样,然后塞进干粮袋的最深处。

“娘,我的锁锁……”阿宁小声说。

秀娘将女儿搂进怀里:“先借给娘,等到了安全地方,娘再还你。”

夜渐深,陈望让伙计将十九张船契一一送去。最后一个伙计出门时,远处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像夏日的闷雷,但更沉,更重,震得货架上的瓷器微微作响。

炮声。

秀娘的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碎成几瓣。阿宁吓得钻进母亲怀里。陈望走到门口,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常州的方向,此刻天空隐隐泛着不正常的红光,像地狱的炉火映亮了人间。

这一夜,苏州城无人入睡。

陈望和秀娘在空荡的货栈里慢慢走着。前堂的乌木柜台被擦得锃亮,那是秀娘每日清晨的功课;货架上还零星摆着些没来得及处理的货物,每一样都熟悉得如同老友;地上那块地砖有个浅浅的凹痕——三年前,王安福跪谢时,眼泪滴在上面,日积月累,竟砸出了印记。

后院,晾布架子还立在角落里,只是上面空了。陈望仿佛还能看见那年夏天,他和秀娘一匹匹晾晒霉布的身影,汗水滴在青砖上,瞬间就被暑气蒸干。杏树已经比屋檐高了,春天开花时,杏儿曾偷偷来过,在树下埋了几颗野山枣核——她说等枣树长大,结的枣子给陈伯伯泡茶喝。

仓库的柱子上,一道道刻痕清晰可见。最底下那道是大牛刚来时刻的,只到陈望的腰际;最新那道,已经到了他肩膀。每道刻痕旁都歪歪扭扭写着日期,从“康熙四十年三月”到“四十三年八月”。

“这孩子,”秀娘抚着刻痕,声音哽咽,“总说要长得比你还高……”

远处炮声又起,这次更近了,震得窗棂簌簌落灰。陈望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冲进库房。秀娘跟进去,只见丈夫蹲在最里面的墙角,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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