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模样古怪:船身细长,像漕运的哨船,但船头包了铁皮,船尾加高了舵楼。船帆是深褐色的,已被箭矢射破几处,但依然鼓满了风。最奇的是船头——站着个汉子,逆着晨光,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个如剪影般的身形,叉腿而立,稳如山岳。
“那是什么船?”有人惊叫。
“不是官船!官船早跑了!”
“也不是商船,商船不敢回来!”
船越来越近,已能看清船上人影。船头那汉子忽然举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恩人——上船——!!!”
声浪如雷,竟压过了战场喧嚣!
陈望浑身一震。那声音……那声音他听过!三年前,在码头酒馆,就是这个声音,醉醺醺地嘲笑:“那陈老板怕不是个痴的?”
可此刻,这声音里没有嘲弄,没有醉意,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一种跨越三年光阴、穿越生死关口的赎罪与呐喊!
陈望眼前开始恍惚。时空在这一刻重叠交错——
酒馆油腻的灯光下,汉子举着粗陶碗仰头灌酒,喉结滚动,嘴角滴着酒液,那张脸上写满市侩与无赖。
江心破浪的船头,汉子逆光而立,江风吹乱他的头发,晨曦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眼睛——即便隔着这么远,陈望也能看见——那双眼睛里燃着熊熊的火,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完成某个使命的决绝之火。
两张脸在陈望脑中交替、重叠、融合。最后定格成此刻江面上这张脸:被江风雕刻出棱角,被岁月磨去轻浮,被愧疚与赎罪重塑了灵魂。
是赵大勇。
“当家的……”秀娘也认出来了,声音发颤,“是……是他们?”
陈望来不及回答,因为船已近岸!叛军发现了这艘逆流而回的船,箭矢如蝗般射去。赵大勇不躲不闪,依然站在船头,嘶声大吼:“陈老板!秀娘嫂子!上船啊!!!”
船舱里又冲出两个人——翠姑和杏儿!翠姑手里抓着一盘粗麻缆绳,在箭雨中奋力挥舞,然后猛地抛向岸边!缆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那弧线……
陈望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年前,阊门街头,也是这只手——布满污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颤巍巍伸向他,接过那十五两银子。那时的弧线是乞讨的、卑微的、充满算计的。
而此刻,这只手抛出的弧线,是救赎的、决绝的、赌上性命的。
缆绳落在陈望脚边。他本能地抓住,转身去拉秀娘。可秀娘却站在原地,看着江面上那一家三口——赵大勇左肩已中了一箭,血染红了半边衣裳,可他还在吼;翠姑脸上有泪,但手稳稳抓着缆绳另一头;杏儿躲在母亲身后,小脸煞白,却咬紧牙关不哭。
“秀娘!”陈望急吼。
秀娘回过神,抓住缆绳。夫妻俩借着缆绳的力,趟着浅水往船边去。江水冰冷刺骨,水底不知踩着的是石头还是尸体。箭矢在身边嗖嗖飞过,有一支擦着陈望的耳廓飞过,钉在身后的木桩上。
船已近到能跳上去的距离。赵大勇伸出未受伤的右手,陈望先将秀娘托上去,翠姑和杏儿合力将她拉上船。然后陈望自己抓住船舷,赵大勇的手与他的手在空中相握——
那一握,时隔三年。
三年前若这样相握,该是愤怒的、质问的、恨不得掐死对方的。
而此刻,这一握,是救命的、托付的、将所有前嫌与恩怨都融进血肉力道的。
陈望翻身上船。船立即调头,赵大勇踉跄着冲回舵位,猛打船舵。翠姑和杏儿拼命收缆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箭矢追着船尾射入江水,噗噗作响。
陈望瘫在甲板上,大口喘气。秀娘扑过来检查他是否受伤。夫妻俩劫后余生,相拥无言,只有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
船驶离码头,驶向江心。岸上的屠杀还在继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苏州城在身后燃烧,而他们,在这艘小小的、破旧的、却承载着不可思议救赎的船上,驶向未知的、但至少还活着的明天。
陈望抬起头,看着掌舵的赵大勇。汉子的背影在晨光中如铁铸般坚实,左肩那支箭还插着,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甲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你……”陈望开口,声音嘶哑。
赵大勇没有回头,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江面,声音混着江风传来:“陈老板,坐稳了。这段水路……不太平。”
不太平。是啊,这世道,何时太平过?
可在这不太平的世道里,在这艘摇摇晃晃的破船上,陈望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一道三年前种下的、几乎已被遗忘的光,照亮了。
那光微弱,却顽强。像深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在某个春天,终于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