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那孩子:“小弟弟,饿吗?”
孩子怯生生点头。
杏儿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豆包——这是作坊今早新做的,她带着当点心。她把豆包递给母子俩:“先吃点东西。”
妇人愣住了,接过豆包,一时不知该不该吃。
“大婶,”杏儿的声音很轻,“我爹娘年轻时候,也这样跪在路边讨过钱。”
妇人浑身一震,抬眼看向杏儿。
“他们骗了一个好心人十五两银子,那钱本该是人家女儿上学的束修。”杏儿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他们后悔了,用那钱开了豆腐坊,每天子时起来磨豆子,天亮前做好豆腐,一分一分地挣,一分一分地还良心债。”
妇人的手开始发抖。
“现在,我爹娘每天磨三百斤豆腐,雇了十几个残废的叔叔伯伯帮忙。他们说,人这一辈子,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没了良心。”杏儿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粥棚,“那是‘阊门义仓’的粥棚,每天早晚施粥。你们若真没饭吃,去那儿,有热粥,有咸菜,管饱。”
她顿了顿,又说:“义仓后头有间小屋,缺个打扫的人,包吃住,一个月还有三百文工钱。大婶若愿意,我带您去。”
妇人呆呆看着杏儿,豆包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忽然,她捂住脸,压抑地哭起来。孩子吓到了,也跟着哭。
杏儿安静地等着。等妇人哭够了,她才伸手:“走吧,天快黑了。”
夕阳将姑苏城墙染成温暖的金色,也把这一大两小三个身影拉得很长。远处,运河上的船只正陆续归航,船夫的号子声悠长辽远。城门楼上,“苏州府”三个大字在余晖中熠熠生辉,而城楼下,那方新立的“善缘渡”石碑,静静诉说着三年前那段惊心动魄却又温暖如春的往事。
石碑是去年立的。陈望将赵大勇保存多年的那锭带划痕的银子熔了,加上自己和王安福各添了些金银,铸成“善缘渡”三个大字,嵌在运河义渡亭的匾额上。亭子就建在三年前那个码头旁边,如今有专人管理,备有渡船、救生器具,还有间小药房。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只要有需要摆渡的穷苦人,分文不取。
立碑那日,苏州知府亲自题字:“善渡有缘,德润无声”。全城百姓都来看热闹,听老人讲三年前那场死里逃生的故事。故事传到后来,细节或许有出入,但核心没变:一个善人救了一个骗子,三年后,骗子变成了恩人,在绝境中救了善人。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十五两银子,和一颗从未冷却的善心。
此刻,陈记货栈后院,棋盘上的厮杀已告一段落。陈望和赵大勇收了棋子,并肩站在杏树下,看夕阳西下。
“陈老板,”赵大勇忽然说,“有时候我做梦,还梦见那天在码头,箭嗖嗖地飞,您和秀娘嫂子在石墩后头……然后就吓醒了。”
陈望笑笑:“我也常梦到。不过梦的结尾,总是你的船劈浪而来。”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生死劫难,多少恩怨纠葛,如今都化作了这相视一笑里的坦然与温情。
前堂传来孩童的欢笑声——是阿宁回来了。战乱中,载着阿宁的那艘船平安抵达江北,陈福老人一路护着她,在乡下躲了半年。战事平定后,陈望托人四处寻找,终于在扬州找到女儿。如今的阿宁已十二岁,在女子学堂读书,聪慧伶俐,像极了秀娘年轻时的模样。
“爹!赵叔!”阿宁蹦跳着进来,手里举着一幅画,“看我画的!”
画上是运河,河上一艘船,船头站着几个人,虽然笔法稚嫩,但人物神态栩栩如生。仔细看,能认出是陈望、秀娘、赵大勇、翠姑,还有个小女孩——既是杏儿,也是阿宁自己。
“画得好!”赵大勇竖起大拇指。
陈望接过画,看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杏花,在画纸上投下斑驳光影,让那艘船、那些人,都笼罩在温暖的金色里。
“挂起来吧,”他说,“就挂在前堂,让每个来货栈的人都能看见。”
让每个人都知道,在这纷扰尘世里,有些东西比金银更珍贵,有些缘分比血缘更深厚。让每个人相信,无论世道多艰,人心多险,只要你种下善的种子,哪怕一时被尘埃掩埋,哪怕一时看不到萌芽,但只要不放弃浇灌,不停止相信,终有一天,它会破土而出,开花结果,荫庇一方。
而所有善良的种子,终将在时光的土壤里,找到破土而出的方向。
就像这满树杏花,年年凋零,年年盛开。
就像这运河之水,滔滔东去,又汩汩西来。
就像这人世间的善缘,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