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薄雾,像是有谁用最轻的纱笼住了半山腰。雾气从山坳里慢悠悠地爬上来,路过松针时留下细密的水珠,待到日头稍微露脸,那些水珠便闪着碎光,一颗接一颗地往下坠。
清风观就嵌在这片雾气里。
说是道观,其实不过是三进院子。前殿供奉三清,泥塑的神像上了年头,彩漆斑驳,但眉眼间的肃穆还在;中庭一棵老柏树,据说比道观年纪还大,树皮皴裂如老人手背;后头两间厢房,一间住着清虚道长,一间住着他徒弟清玄。
香火稀疏得像秋后的蝉鸣——有是有,但稀稀拉拉的,不成气候。
观里只有师徒二人。清虚道长年过七旬,这两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多数时候都在后厢房闭关静修,药罐子常年搁在小炉上,味道比殿里的檀香还浓。观里的大小事务,便都落在了十八岁的清玄肩上。
清玄是个模样周正的后生。眉是眉,眼是眼,穿上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往殿前一站,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影子。只是性子急,像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师傅总说他“道心未定”,他嘴上应着,心里却觉得师傅是老糊涂了——这道观破败成这样,不想着多挣些香油钱,整天念什么“道法自然”,香客还能自己把钱送上门来不成?
他每日寅时起身,洒扫庭院,擦拭神案,给师傅煎药,然后便守在殿里,等着不知会不会来的香客。日子单调得像滴漏里的水,一滴,又一滴。
直到那个老乞丐出现。
清玄说不准他是哪一天来的。好像就是某个清晨,他一开门,那人就已经坐在观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了。槐树有些年纪,枝叶茂密,投下一大片荫凉。老乞丐就缩在那片荫凉里,怀里抱着一只豁了口的陶碗,碗沿缺了拇指大的一块,露出里头粗粝的胎土。
他从不主动开口讨要。有人上山,他就抬抬眼皮,露出一口黄牙嘿嘿地笑;没人理他,他就望着山下的路,嘴里哼些不成调的曲子,声音沙哑,像破风箱。
清玄起初没在意。青云山虽偏,偶尔也有逃荒的、走投无路的在山里歇脚,给口吃的,过几日自己就走了。可这老乞丐不一样,他一坐就是半个月,没有要走的意思。
更让清玄受不了的是他那身气味。
那是种混合了汗馊、霉烂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味的复杂气息。老乞丐的衣服像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黑一块灰一块,结着硬壳,袖口和裤腿破得丝丝缕缕,露出的皮肤也覆盖着一层洗不掉的污垢。头发更是打了结,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远远看去,像顶着一团乱草。
山风一吹,那味道便往观里飘。
先是前殿。有回镇上李寡妇来上香,刚迈过门槛就皱起鼻子,嘀咕了一句“什么味儿”,草草磕了个头便走了,香油钱扔得比平时少了一半。
接着是中庭。清玄在柏树下打坐,那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搅得他心烦意乱,一本《清净经》念了三遍都没进脑子。
清玄终于忍不住了。
他端了碗清水,拿了两块早上剩的粗面饼子,走到老槐树下。
“老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些,“吃些东西吧。”
老乞丐抬起头。他的脸藏在脏污后面,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清明,浑浊是浑浊,却不像寻常乞丐那样麻木,里头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清玄看不明白。
老乞丐咧嘴笑了,接过饼子,就着清水慢慢啃。他吃得很仔细,连掉在衣襟上的渣子都捡起来放进嘴里。
“老丈,”清玄趁他吃饼,试探着说,“您看,我们这道观小,香火也不旺,实在……实在留不住人。山下镇子里有官府设的粥棚,虽说是稀的,总能混个肚饱。您要不……”
老乞丐停住咀嚼,抬眼看他。那眼神让清玄心里莫名一紧,好像自己那点心思全被看穿了。但老乞丐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低下头,继续啃他的饼子。
清玄站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转身回了观里。
软的不行。
过了几日,清玄换了种法子。他板起脸,拿出道士的威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说:“此地乃清修之所,闲杂人等不得久留。老丈,还请自便。”
老乞丐依旧嘿嘿地笑,抱着他的破碗,往槐树根上缩了缩,像是要与那树融为一体。
清玄气得胸口发堵。他想起师傅的教诲,强压下火气,一甩袖子进了门。可那味道还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香客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