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
不是败给了六国的余孽,不是败给了强大的敌人。
是败给了他最不成器的儿子,败给了他最信任的宦官,败给了他一手建立的,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制度。
“仙人。”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惘与自我怀疑。
“是朕……错了吗?”
他指着书架上那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竹简,那里,是大秦的律法,是他与李斯等人,耗费了半生心血构建的法制根基。
“朕以法治国,统一度量,车同轨,书同文,北击匈奴,南征百越,难道……这一切,都是错的吗?”
“难道,扶苏所言,以仁德治天下,才是对的?”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坚持了一生的道路。
他像一个在迷雾中行走了太久,却发现终点是一片悬崖的旅人,满心都是被掏空的虚无。
“陛下,你没有错。”
周觉的声音,如同一道微光,劈散了他的迷惘。
“一个刚刚结束了数百年战乱,人心思变,六国旧俗尚存的庞大帝国,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这个时候,你需要的是铁的缰绳,是强力的法度,去约束它,整合它。而不是用所谓的‘仁德’,去和它讲道理。”
“若无陛下的雷霆手段,便无今日的大一统。这一点,功在千秋,毋庸置疑。”
周觉的话,让嬴政那几乎要崩塌的信念,重新找到了一丝支撑。
“可是……”她话锋一转。
“缰绳,如果勒得太紧,时间太久,马,是会被勒死的。”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卷竹简。
“我曾见秦律,一人犯罪,邻里连坐;一夫迟误徭役,全家处斩。”
“陛下,您可曾想过,那误了徭役的农夫,或许并非懒惰,而是路上遇到了山洪,冲垮了道路?”
“律法,给了天下一个明确的准则,这是好事。但过于严苛,毫无人情,便会断绝百姓所有的希望。”
“当一个人,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活下去的时候,他除了拼死一搏,还有别的选择吗?”
“陈胜、吴广,便是如此。他们只是两个被征发的戍卒,因为大雨延误了行期,按照秦律,是死罪。横竖都是一死,他们为何不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一声呐喊,点燃了天下所有在严刑峻法下,苦苦挣扎的百姓心中最后的一点火苗。”
嬴政沉默了。
他不是听不进劝谏的昏君。
他只是,站得太高,太久了。
他看到的是帝国的运转,是律法的威严,是秩序的建立。
他看不到,在那庞大的,名为“大秦”的机器之下,每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痛苦与绝望。
“法度……仁德……”他喃喃自语,像在问周觉,又像在拷问自己:“究竟,该如何?”
“可以共存。”
周觉看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在更遥远的未来,这片土地上,会有一个理念。”
“以法治国,与以德治国,相结合。”
“法,是底线,保证公平,惩戒罪恶。”
“德,是旗帜,引领人心,教化向善。”
“法安天下,德润人心。
“一手持剑,一手捧书。这,才是长治久安的大道!”
法安天下,德润人心!
八个字,如惊雷贯耳,瞬间劈开了嬴政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他那双黯淡下去的眸子,重新燃起了光。
“但是,”周觉的声音,又一次将他从激动中拉回了现实。
“陛下,您必须明白一件事。”
“那个未来的国度,能做到这一点,是有它的国情在的。”
“历经数千年的融合,他们拥有统一的文化认同,普及的教育,让他们的人民拥有更高的见识与智慧,发达的生产力,让他们不必再为温饱而发愁。”
“而现在的大秦呢?”
周觉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嬴政刚刚燃起的心头火上。
“你的子民,识字的有几人?”
“你的国库,能撑几年天灾?”
“六国的旧人,是否真心归附?”
“陛下,未来的路是光明的,但通往光明的路,需要一步一步地,从脚下的泥泞里,走出来。”
“别人的药方,只能参考借鉴,抄不来。”
“您,只能做大秦自己的药师。”
嬴政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周觉,看着这个仿佛知晓一切的“仙人”。
她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又给了他最光明的希望。
她推翻了他一生的执念,又为他指明了一条更艰难,却也更宏伟的道路。
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冷静。
“仙人,朕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