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这平静的一问,让杨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显然没料到新司长会这么直接。
“呃……林司长,其实就是一些工作惯例。”杨帆推了推眼镜,措辞谨慎的回答:“比如,像这类带着领导批示或者情况说明的申请,一般我们会……优先处理,在专家评审和司内讨论时,也会适当考虑相关方面的关切。毕竟,能递到咱们司里,还附了条子的,多少都有些来头,硬顶着不办,容易……得罪人,也给局里惹麻烦。”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按领导意志办事,是这里的潜规则。
林杰没接话,手指在那堆文件上轻轻敲了敲,随手又拿起一份。
这份是关于某款心脏支架的,申请材料里充斥着“国际领先”、“患者福音”等字眼,但附带的药物经济学评价数据却有些含糊。
而在这份报告的后面,同样夹着一张纸条,手写的,字迹遒劲:“此产品为我省重点扶持项目,盼支持。”落款是某经济大省的一位副省长。
他又连续翻了几份,情况大同小异。
有部委领导的“请关心”,有地方大员的“盼支持”,有行业协会的“强烈推荐”,甚至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专家、老领导的“个人建议”。
这些字条或打印,或手书,像一张张无形的网,缠绕在每一份申请上,试图影响甚至主导最终的决策。
这堆积如山的文件,根本不是普通的工作汇报,而是各方势力博弈的战场,是给他这个新司长的“下马威”和“见面礼”。
林杰放下文件,抬眼看向杨帆说道:“杨处长,按你这么说,我们医药服务管理司的工作,不是基于药品的临床价值、经济价值和患者的真实需求,而是看谁递的条子硬,谁打的招呼响?”
杨帆连忙摆手说:“林司长,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评审肯定还是要看药品本身的。只是……只是在实际操作中,难免要考虑到各方面的平衡。以前……以前几位司领导,都是这么把握的,也……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没出过大问题?”林杰拿起一份申请,指着后面附带的某位领导批示,“这份申请,我看里面的临床数据并不充分,药物经济学评价也有明显缺陷。如果仅仅因为这张条子就让它过了初审,甚至纳入目录,算不算问题?浪费的是谁的基金?增加的是谁的负担?”
杨帆被问得哑口无言,低头不敢吭气。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敲响了,没等林杰回应,一个五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就推门走了进来。
“林司长!欢迎欢迎!哎呀,刚才在开个碰头会,没能第一时间过来迎接,失礼失礼!”来人声音洪亮,带着一股热络劲儿,主动向林杰伸出手,“我是咱们司的副司长,张建国,主要负责目录调整的具体评审组织工作。”
林杰起身与他握了握手:“张司长,你好。”
张建国目光扫过桌上那堆文件和林杰手中拿着的那份带批示的申请,又瞥了一眼旁边有些局促的杨帆,脸上笑容不变,打着哈哈:“林司长刚来就看上文件了?真是辛苦了!这些啊,都是日常积累的,不急在一时。您初来乍到,应该先熟悉熟悉司里的人员和环境嘛。”
他看似关心,实则是在打断林杰对现有规则的质疑。
林杰顺势放下文件,淡淡道:“熟悉环境是应该的。不过,这些‘日常积累’的文件,我看分量不轻,里面涉及的问题也不少。张司长是负责具体评审的,正好,我想请教一下,像这种临床证据不足,但领导关切很多的品种,以往我们司里通常是怎么处理的?”
张建国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了一些,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林司长,您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说实话,干咱们这行,最难的就是平衡。一方面,要严格把关,确保医保基金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另一方面,也要讲政治,顾大局。有些领导打招呼的项目,未必就不好,可能只是提下,灵活处理,既要守住底线,也要……嗯,营造一个和谐的工作环境嘛。”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瞒您说,咱们司这个位置,盯着的人太多。您刚来,有些水深水浅还不清楚。我的建议是,头三脚先别踢得太猛,有些惯例,存在即有它的道理。先按部就班,把这一轮目录调整平稳渡过去,等站稳脚跟,再慢慢理顺也不迟。”
这话听起来是经验之谈,是为林杰着想,但核心意思和杨帆一样:融入“旧秩序”,按“老规矩”办。
林杰看着张建国那看似诚恳的脸,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位张副司长,恐怕就是司里“老规矩”的主要维护者和执行者之一。
他这番“好意”,既是试探,也是警告。
“张司长的经验之谈,我记下了。”林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喜欢先把规矩立清楚。尤其是关系到医保基金安全和群众切身利益的事情,规矩更要明晰。”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文件前,手指在上面重重一点:“这些申请,无论后面附着谁的批示,代表着哪方面的‘关切’,都必须回到药品本身的价值上来评判。临床价值、经济价值、社会价值,一个都不能少。专家评审必须独立、公正,不能受任何非技术因素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