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要晕了。这是女孩子该说的话吗?
“我刚才就说过,不怕你碰我。”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胳膊,指尖有点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玉簪子。
话是这么说,可我反倒有点怕了。太突然了,就像走路时猛地被人推了一把,晕头转向的。要不是小时候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打底,我今晚说什么也不会让她留下。
我的手贴着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布料下温热的皮肤,线条柔和得像初春刚化的溪水。
“你倒是比小时候壮实多了。”我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妥,脸“腾”地一下热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却没生气,反而笑着往我怀里靠了靠,声音像裹了蜜糖:“你才发现?这几年在厂里干活,可不是白练的。”说着,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别紧张,就当是跟小时候一样,凑着睡个觉。”
我心里那点莫名的冲动忽然就散了。是啊,就当是小时候一起在巷口乘凉,挤着睡了一觉。可怀里的温度那么真切,她的呼吸轻轻拂在我颈窝,带着点甜丝丝的气,又让我没法真的当回事。
“今天……就只是睡觉,别的啥也不做。”她忽然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认真,“我知道你不是随便的人。”
我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失落。“嗯,睡吧。”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尽量让两个人都躺得舒服些。床太窄,我们几乎是贴着身子,她的胳膊搭在我腰上,像条温软的小蛇,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咚、咚、咚,跟院里的老挂钟似的,规律又安心。
没多久,我就睡着了。大概是前几天总睡不着熬夜,累狠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感觉到她动了动,好像把我往怀里又揽了揽,我顺势往她身上靠了靠,脸埋在她的肩窝,闻着她身上好闻的气息,像晒过的青草混着肥皂香,睡得更沉了。
睡得太舒服了。我闭着眼,装作没醒。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暖意,像寒冬腊月里裹着厚棉被,又像小时候生病时妈妈的手轻轻拍着后背。如果能每天晚上都被这样抱着睡,我大概会觉得很幸福吧。
后来她动了一下,呼吸变了节奏,我知道她醒了。可我还想多躺一会儿,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她轻轻推了推我:“我知道你醒了,别像小孩子一样赖床了,等会儿小野看见,多难为情。”
我没动,反而得寸进尺,双手撑着床垫,趴在了她身上。“好吧,起床了。”她却反而收紧了胳膊,把我抱得更紧了。原来被人这样紧紧抱着,是这么舒服的事,像掉进了棉花堆里。
她仰起脸,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像一片羽毛落下,轻飘飘的,却烫得我心尖发颤。
“起床吧。”
“唔,不嘛,我还想再被你抱一会儿。”我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声音有点含糊,像没睡醒的猫。
她笑了,胸腔的震动透过皮肤传过来,痒痒的:“你怎么这么黏人,被我抱了一晚真像个小孩子了。”
“快起床吧。”她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一下,不疼,像挠痒痒。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穿衣服时,眼角瞥见她正对着镜子梳头,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发梢镀上一层金边,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梳齿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她今晚还会来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春天的草芽,疯长起来,压都压不住。
我们刚洗完脸坐在客厅,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小野揉着眼睛下来了,睡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个小刺猬,嘴里还嘟囔着“妈,早饭做好没”。她一眼就瞥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玲玲,揉眼睛的手顿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像看到了什么稀奇事。
“玲玲?你咋在这儿?”小野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看看玲玲,又看看我,眼神里满是疑惑,最后落在我身上没换的睡衣上,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玲玲的脸“腾”地红了,比昨晚在我怀里时红得厉害,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头埋得快抵到胸口,小声嗫嚅:“我……我来早了,找你玩。”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谎编得也太蹩脚了,谁大清早的跑两三公里路找人玩。小野显然也不信,歪着头打量玲玲,又看看我,忽然“哦”了一声,脸颊也泛起红来,转身就往厨房跑:“我、我去看看妈熬的粥好了没!”
客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聒噪得很。玲玲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都怪你懒床。”
我挠挠头,反倒觉得刚才那点尴尬散了些,笑着说:“怪我啥?怪我家床太舒服,让你不想走?”
她“噗嗤”笑了出来,伸手打了我一下,脸上的红晕还没褪,眼里却亮了起来,像落了星星。
妈妈端着粥锅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点点米汤,见了玲玲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哎呀,早啊,早饭好了,正好一起吃。”
玲玲慌忙站起身,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不了阿姨,我就是来……来看看小野,这就回去了。”
“看啥小野,她刚还在灶房跟我在一起呢。”妈妈把粥盛进粗瓷碗,热气腾得她眼角发潮,“坐下来吃碗粥再走,我蒸了红糖馒头,你吃一个吧,自家做的,甜乎。”
玲玲愣了愣,她脸上的红褪了些,眼里浮起层水汽,嗫嚅道:“那……就吃个馒头。”
小野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糖,看见玲玲坐下了,偷偷冲我挤眼睛。我假装没看见,端起粥碗呼噜噜喝着,耳朵却支棱着听她们说话。妈妈问今天是早班还是深夜班刚下班,工厂的活儿累不累,玲玲说还好,就是车床震得手麻,说着卷起袖子给妈妈看手腕上的红痕,一道一道的,像被虫子爬过。
“这哪行,”妈妈放下筷子抹了把围裙,“回头让你叔给你找副线手套,厚点的,别伤着骨头。”
我插话道,妈,这你就不懂了,车床工严禁戴纱线手套的。
玲玲刚要说谢谢,院门口忽然传来吴梅的声音:“婶子,我姐让我来问问,昨天的鱼好吃不?”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就见吴梅扎着羊角辫站在门槛上,眼睛滴溜溜地在玲玲身上转了一圈,像只机灵的小耗子。
玲玲的脸“唰”地又红了,手里的馒头捏得变了形,指印深深陷在馒头上。
“好吃好吃,”妈妈赶紧应着,起身往厨房走,“你等着,婶子给你装把瓜子。”
吴梅却没动,直勾勾地盯着我:“大哥哥,我姐说你要是爱吃,下次让俺爹再托人捎两条。”她说着,忽然冲玲玲歪了歪头,“这位姐姐是谁呀?以前没见过呢。”
“是小野的同学,来玩的。”我抢在玲玲前头开口,怕这丫头说出什么更让人难为情的话。
玲玲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跟熟透的樱桃似的。
好在妈妈及时从厨房出来,塞给吴梅一把瓜子,又往她兜里揣了个红糖馒头,连说带哄地把人送走了。
院子里重归安静,只有灶上的粥锅还在“咕嘟”冒泡,阳光透过院里葡萄架的缝隙落在玲玲脚边,碎成一小片金斑,随着风轻轻晃。
“我真该走了。”玲玲把剩下的小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手已经在解板凳上的布包。
“我送你。”我放下碗站起身,妈妈在身后瞪了我一眼,嘴角却带着笑,眼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出了院门,夏末的太阳已经有些晒人,水泥路上的热气往上蒸腾,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踩在水里。玲玲走在我旁边,步子迈得飞快,辫梢在肩头一跳一跳的,红绸子扎的头绳闪着光。
“昨天……”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喉咙像被堵住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我,眼睛亮得像浸了水:“昨天谢谢你。”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想到你看着胆大,其实……挺细心的。”
“其实啥?”我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其实挺老实的。”她“噗嗤”笑出声,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走了,农机厂还有活儿呢。”
“晚上……”我脱口而出,又赶紧打住,脸有点热。
她却听见了,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扬了扬手:“再说吧。”话音落时,人已经拐过街角,辫梢的红绸子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只飞走的蝴蝶,没了踪影。
我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忽然不想抽了。空气里飘着槐花的甜香,混着远处油条摊的油烟味,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被晒化的糖,黏糊糊地裹着心尖,又甜又腻。
回到家时,妈妈正和小野在厨房收拾碗筷,见我进来,妈妈用胳膊肘撞了撞我:“跟玲玲……认识很久了?”
“嗯,小时候就认识。”我含糊应着,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被看出什么。
小野在旁边插嘴,手里还拿着块抹布擦桌子:“妈,玲玲昨天肯定是在哥房里睡的,我半夜起夜,看见哥房里还亮着灯呢。”
“死丫头,瞎编排啥。”妈妈拍了她一下,眼里却全是笑,“你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没说话,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刚推开房门,就看见枕头边放着个小小的布包——是玲玲落下的,蓝底白花的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自己缝的。我拿起布包,轻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针脚细密,花瓣边缘还泛着点黄,像是用旧线绣的。
我把衬衫拿起来,凑近闻了闻,上面还带着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肥皂香混着青草气。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里发慌。我把布包往枕头底下塞了塞,指尖碰到那朵栀子花,硬硬的,却像有温度似的。
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比往年要长许多。
《夏末寄情》
晚风黏热黄鱼香,星眸偷入少年床。
栀子针脚藏青涩,蝉鸣拖长一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