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去匾抬头,脸上皱纹舒展:“我守了三十六年相府大门,见过多少人叩首称臣,可从没闻过一顿饭的香。如今才懂——灶前无贵贱,只有饭香。”
话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继而有人轻笑,有人点头,有人默默递上水桶。
就在这安宁渐深之时,天边云色悄然转暗。
连日晴暖之后,风势渐紧,乌云自西岭压来,厚重如铅。
夜幕未至,雨意已临。
苏晏清站在院中,仰头望着那片愈聚愈浓的阴云,心头忽生不安。
她转身快步走入堂内,唤人检查陶罐——那些盛放菌种的粗陶瓮,皆置于高架之上,乃“味之经络”的源头所在。
而梁续火则立于槐树下,手中紧握那块无字木牌。
他望着即将崩裂的天空,眼神沉重。
是试炼。
暴雨如注,夜未深,天已裂。
乌云翻涌似墨泼洒,电光在云层中游走,如龙脊隐现,雷声轰然砸落,震得山体微颤。
自灶堂的茅草顶经年日晒雨淋,早已斑驳脆弱,此刻被雨水反复冲刷,终于崩开一道道缝隙,浑浊的水线顺着梁柱蜿蜒而下,滴落在地,迅速积成浅洼。
苏晏清闻声而起,赤足踏过湿冷地面,发丝贴在颊边,目光直扑高架——那数十口粗陶瓮静静排列,瓮中封存的菌种,是“味之经络”的根脉,是人心与火共燃的凭证。
她一声令下,众人奔走,取盆接漏,搬柴垫底,有人用油布覆罐,有人攀上屋梁试图堵漏。
火塘边的余烬被溅落的雨水嗤响扑灭,整个空间弥漫着泥土、焦木与湿气交织的气息。
混乱之中,梁续火却未参与抢护。
他抱着那块无字木牌,转身冲入雨幕。
光引凡最先察觉,小小身影追至院中,脚下一滑几乎跌倒。
他抬头望去,只见梁续火跪在泥泞中央,双膝深陷于水洼,将木牌紧紧抱在胸前,背脊弓起如盾,任暴雨如鞭抽打脊梁。
雨水顺着他紧绷的肌肉沟壑流下,混着泥浆淌入土中。
“你疯了吗!”光引凡大喊,声音被雷鸣吞没。
梁续火没有回头,只是低语,仿佛说给大地听:“若这牌毁了……他们就忘了——饭可以没有名。”
他不是为一块木头殉道,而是为一种可能守夜。
黑镬门曾以名立世,终因名而灭;如今众人重建之心虽诚,却已悄然生出门户之念、宗祠之欲。
他怕的不是风雨,是人心重蹈覆辙。
这块无字牌,是起点,也是戒尺。
它不刻名,不记功,只象征一人一灶、一心一饭的本真。
若连这点“无”都守不住,道火便再无归处。
就在这时,伞影落下。
苏晏清撑着一把旧竹骨油纸伞,默默走到他身侧,不言不语,将整片伞面倾向他头顶。
雨水顺着她的肩头浸透衣衫,她却恍若未觉。
两人静立雨中,如同两株扎根泥壤的树。
忽然,一丝微光自木牌底部渗出。
那光极淡,却分明——银白菌丝竟从牌背缝隙悄然蔓延,在雨水浸泡中泛起柔辉,宛如一朵莲胎初绽,含光未放。
苏晏清瞳孔微缩,指尖几欲触碰,终是停住。
她不需尝,也能感知:这光,不在菌丝,而在人心共振的刹那。
雨,还在下。
可有些东西,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