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第七日,寒烟肆闭门谢客。
城中传言四起,有人说苏晏清已被打入冷宫候审,也有人说她畏罪自尽。
唯有这间不起眼的小院,炉火未熄,青烟袅袅,像一口沉静的钟,在喧嚣尘世里独自计时。
苏晏清立于院中,一袭素色布衣洗得发白,袖口微卷,露出一截纤瘦却有力的手腕。
她亲手架起粗陶炉鼎,七只泥碗环列四周,如七星布阵。
梅茶、蜜茶、苦丁、姜茶、海苔焙末、昆布熬汁、陈皮陈酿——七味茶汤依次轮煮,水汽蒸腾间,香气变幻莫测,时而清冽如春溪破冰,时而浓烈似秋原纵火。
她闭目,呼吸极缓,每一次换汤,必停三息。
这不是烹饮,是诊脉。
诊的是人心之病,是那场“以为谤政”案背后,潜藏的无形之手。
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记录着每一缕气息流转的轨迹:酸入肝则躁,甜养脾而滞,苦清心却伤胃,辣动血而乱神……七情依附五脏,百味牵动七情。
若有人借饮食暗施影响,使人情绪失衡、判断偏移,那绝非偶然——而是有人,把“味”炼成了蛊。
至夜半,第七轮陈皮老茶将沸,药香沉郁如暮鼓撞钟。
她睁眼,执勺轻啜一口。
喉间骤然一麻,舌根泛起熟悉的苦意——不是来自茶,而是来自记忆。
那一瞬,宴前试菜的画面轰然回涌:御膳监大厨当众呕血,群臣哗然,指她献“悖逆之味”。
可如今这微麻与余苦,分明与当日变味之羹如出一辙!
她放下瓷勺,凝视炉火。
火光跳跃,映在她眸底,竟不灼热,反透出彻骨清明。
“不是汤有问题……”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是熬汤的人,把‘味’带进了骨里。”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日试菜,并非有人下毒——而是掌勺之人自身已成“毒源”。
他的呼吸、汗液、甚至指尖渗出的体液,皆含异物,经高温烹煮后融入菜肴,才致群臣生异。
此等手段,隐秘至极,查无可查,防不胜防。
除非……你能从残羹中嗅出“人”的痕迹。
翌日清晨,老檀拄杖出门,怀中藏着一只密封瓷罐,内盛昨夜“七情和合汤”残液。
他步履蹒跚,却走得很稳,直奔刑部侧门。
一个时辰后,舌鉴生悄然抵达寒烟肆。
他戴着银口罩,遮去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疲惫却锐利的眼睛。
手中握着一面铜质“舌影镜”,镜面幽蓝,据传能映出味觉残留的轨迹,为验毒膳专设之器。
他在檐下落座,不饮不食,只接过残羹小尝一口。
片刻,他眉头紧锁,取出舌影镜对准口中,镜面浮现出层层叠叠的灰雾状纹路,如死水淤积。
“此非毒。”他压低嗓音,几近耳语,“乃‘哑舌草灰’所染。”
苏晏清端坐对面,指尖轻轻叩击桌面,一如平日温婉模样,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锋芒。
“哑舌草?”她问。
“生于北境极寒之地,服之令人舌渐麻木,久食则百味俱空,恍若无觉。其灰混入饮食,虽不致命,却能蚀人神志,令人易怒、多疑、判断失准——恰似七情失调之症。”舌鉴生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她,“此物宫中无存,医典亦列为禁品……除非,有人私藏多年,暗中使用。”
苏晏清沉默片刻,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方油纸包,推至案前。
“请验此骨粉。”她说,声音平静无波,“名为‘汤底龙骨粉’,取自御膳房常年熬汤所用的老骨。我想知道——它是否沾有草灰。”
舌鉴生看着那包粉末,手指微颤。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确认骨粉受染,便等于证明御膳房早已沦为慢性投毒之所,而执灶之人,不过是被人操控的傀儡。
他收下骨粉,未再多言,转身离去时,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三日后深夜,雨丝如织。
院门轻响,一道黑影翻墙而入,浑身湿透,正是舌鉴生。
他抖开袖中一张薄纸,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骨中确有微量草灰……且非偶然沾染,而是长期吸入所致——熬骨者肺腑已积毒多年。”
他抬眼,声音发紧:“我查了御膳房轮值档……那日执灶的是骨哑翁。今晨暴毙,报称‘舌腐而亡’,尸身即刻封棺,明日义庄火化。”
“骨哑翁?”苏晏清轻念这个名字,眼前浮现一个沉默佝偻的身影——曾在谢府药膳档上频频留名,却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仿佛天生哑巴。
可若他并非天生不能言,而是因长年接触哑舌草,舌根坏死……那他的死,就绝非自然。
她指尖微冷,心底却燃起一团火。
原来如此。
他们用一个早已中毒的厨子做替罪羊,让他亲手熬出“悖逆之味”,再借他之死掩盖真相。
一具尸体,既能灭口,又能嫁祸,还能顺势掀起朝堂风波——好一招借刀杀人。
而幕后之人,正躲在光亮处,看她如何被“味”所困,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