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家……”孙通哽咽着,“我们……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能找到叶兄……”
林湘玉没理他。她忽然退后两步,站到香案前,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她的眼神变了。那种哀恸还在,却多了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她开口唱了起来,调子是《石头记》里的,是他教她的,可词,却被改得面目全非: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在空旷的崖顶回荡。侍卫们愣住了,孙通也忘了哭——这歌声太哀,太怨,像有无数根针,扎得人心里发疼。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她的脚步随着调子移动,像在跳舞,又像在踉跄。生麻孝衣在风中鼓荡,像一面褪色的幡。她的目光始终望着深渊,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云雾,看到那个青衫磊落的身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唱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侬今葬君君知否?他年葬侬知是谁?!”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尾音被风卷着,在崖壁间来回碰撞,发出嗡嗡的回响,像是群山都在应和这悲恸。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两不知”三个字出口,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着地上的碎石,指节白得像要折断。这一次,她没再忍,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像受伤的小兽,在空旷的崖顶回荡。
没人敢上前。
孙通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她对叶兄的情意,远比他想的要深。深到可以放下身段,穿上孝衣;深到可以不顾体面,当众哀歌;深到……把自己的生死,都和那个坠崖的人绑在了一起。
哭了很久,林湘玉才慢慢止住泪。她扶着香案站起来,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一种死寂的空。
“收拾一下,回城。”她哑声道。
侍卫们开始清理现场。孙通被两个护卫架着,还在抽噎。一个年轻的侍卫在搬动一块碎石时,忽然“咦”了一声。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扒开碎石堆,捡起一个东西——是半截铁管,扭曲变形,管口还沾着暗红的血。
“是叶先生的连弩!”孙通一眼就认出来了,挣扎着要扑过去,“还有!那里!有片衣角!”
崖边的石缝里,卡着一片青衫布,边缘被撕裂,染着黑紫色的血,是叶飞羽常穿的那件。
侍卫把连弩残骸和衣角递给林湘玉。她只是扫了一眼,没接。侍卫会意,小心地收进怀里。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指尖忽然触到石缝里一个坚硬的东西。她顿了顿,伸手抠了出来。
是半枚玉佩,羊脂白的,上面雕着云纹,可惜断了一半,断裂处还沾着暗红的血。她认得这玉佩——听竹苑论道那天,他抬手时衣襟滑开,露过一角,她当时还问“是好玉”,他笑说“家传的,不值钱”。
原来,他说的“不值钱”,是骗她的。
她攥紧玉佩,冰凉的玉面硌得掌心生疼,断口处的棱角甚至划破了皮肤,渗出血来。可她没松手,就那么紧紧攥着,指节白得像要折断。
这一次,眼泪没再流。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云雾翻涌的深渊,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
生麻孝衣在风中鼓荡,像一面招展的旗,刺得人眼睛疼。
崖顶很快空了。只剩下未燃尽的香烛在风中摇晃,纸钱的灰烬粘在石头上,像一层薄薄的雪。那片染血的青衫衣角,不知被谁碰了一下,从石缝里飘落,打着旋儿,坠入了刚刚泼过酒的深渊,像一只折翼的蝶。
而此刻的浊水河畔,芦苇丛里,一个失忆的青年正蜷缩着。他浑身是伤,额头上的血痂粘住了头发,怀里揣着一个湿透的锦囊,里面的清心丹化了一半,还有半张纸,上面“绛珠还泪”四个字,正被河水慢慢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觉得心口很空,像被人剜走了一块。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望着远处连绵的山,眼里满是茫然。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的腥气,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歌声,很轻,很哀,像是有人在唱:
“侬今葬君君知否?他年葬侬知是谁……”
他听不懂,却莫名地,眼角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