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领命,带着两名亲卫,将虚脱瘫软、浑身恶臭的“毒鸠”像拖死狗一样从料房拖了出去,准备按照叶飞羽的吩咐进行清洗和关押。料房内,污秽的气息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肉体与精神双双崩溃后的颓败感。
叶飞羽站在门口,望着远处军工司方向星星点点的灯火,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深知,对付“毒鸠”这种经过严酷训练、将生死乃至痛苦都置之度外的硬茬,常规的刑讯逼供效果有限,甚至可能激发其更强的对抗心理。那碗加了料的巴豆汤,目的并非在于获取口供——至少不是立即获取。它是一种姿态,一种宣告:我知道你的底细,我有的是让你生不如死却又能吊着你性命的手段。摧毁其身为杀手的尊严和体面,让他在极度的不堪中暴露最脆弱的一面,这种心理上的碾压,有时比肉体的疼痛更能侵蚀意志的堤防。这就像在坚硬的冰面上凿开一道细微的裂痕,虽然暂时看不到冰层下的水流,但裂痕已然存在,只需等待合适的时机,或许就会蔓延、扩大。
他要的,就是这份不确定性给“毒鸠”及其可能存在的同伙带来的心理压力,打乱他们既定的步调,逼迫他们在不安中提前行动,从而露出马脚。
与此同时,“夜枭”对悦来客栈那对“兄妹”的监控,已然织成了一张无形而严密的大网。那两位“热心同乡”更是尽职尽责,将“妹妹”照顾得“无微不至”,各种药性相冲、或是根本不对症的“偏方”轮流上阵,使得那位“妹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蜡黄,呕吐腹泻的症状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哥哥”的焦躁与日俱增,眼底深处那抹被强行压抑的凶光越来越难以掩饰,几次试图接近药罐或要求更换郎中,都被“同乡”以各种理由巧妙拦下。客栈内外,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只待那最后一根稻草压下。
而城内一度甚嚣尘上的关于凤凰道“妖法惑众”、“叶飞羽乃妖人”的流言,在经历了最初几日的发酵后,势头竟渐渐弱了下来。这固然得益于杨妙真下令各级官吏加强引导,以实实在在的流民安置、日渐高耸坚固的水泥城墙来稳定人心,但更根本的原因,或许真如叶飞羽那日所言——事实胜于雄辩。
伤兵营里,酒精清洗伤口带来的显着效果(感染化脓者大幅减少),是许多军士和医官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城外,水泥筑就的堡垒和墙体一日日增高,其坚硬程度远超以往的土木结构,这是无数民夫和兵卒亲手参与、有目共睹的;校场上,破霄弩试射时那惊人的穿透力和射程,更是做不得假。当大多数底层兵士和百姓切身体会到这些“新事物”带来的好处时,那些空洞的“妖术”、“邪器”指责,便显得苍白无力了。谣言依旧在某些阴暗角落流传,但已难成气候,如同阳光下的露水,渐渐蒸发。
叶飞羽对这些舆论风波仿佛浑然未觉,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间烟雾缭绕、气味刺鼻的工棚里。几口大铁锅架在泥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里面翻滚着粘稠、黑乎乎的液体,浓烈的松油和硫磺混合气味几乎能呛出人的眼泪。
翟墨林和几名被严格筛选出来的工匠,戴着厚布口罩和粗麻手套,按照叶飞羽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往锅里添加着各种研磨精细的粉末:硫磺、硝石、木炭粉,还有一些他们叫不上名字的矿物粉末和干草灰。起初,他们对这锅“黑汤”充满畏惧,但在叶飞羽不容置疑的亲自示范和极其精准的火候把控下,他们逐渐克服了恐惧,手法也变得熟练起来。
经过不知多少次失败的尝试和比例的调整,锅中的液体终于发生了可喜的变化。颜色从最初的浑浊乌黑,逐渐转向一种深沉的褐黑,在火光下甚至泛出些许油亮的光泽。熬煮到一定火候后,舀出冷却,不再是一滩烂泥,而是凝结成了脆硬的块状物,敲击时能发出清脆的响声。
“先生,这……此物究竟有何神妙之处?”翟墨林看着眼前这几块黑褐色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硬块,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巨大疑惑。它不像已知的任何燃料,燃烧起来似乎也并非为了取暖或照明;更不像药材,那刺鼻的气味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叶飞羽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用铁钳夹起一小块冷却好的成品,走到工棚外一处远离易燃物的僻静空地。他用小锤将其仔细碾成粉末,摊开在一小块石板上,然后示意众人退后。他取出火折,吹亮,缓缓凑近那堆粉末。
“嗤——!”
一道耀眼得近乎白色的火光骤然爆起!伴随着一声短促而剧烈的燃烧声,那堆粉末瞬间化作一团炽烈的火球,旋即熄灭,只留下少许灰烬和一股更加浓烈呛人的硫磺硝石气味,以及空气中隐隐的灼热感。燃烧过程极快,仿佛所有的能量都在刹那间释放完毕。
翟墨林和工匠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燃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脸上写满了惊骇。这燃烧的速度和强度,远超木炭或寻常油脂!
“看到了吗?它烧得极快,极旺。”叶飞羽平静地甩了甩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实验,“但这仅仅是最初级的状态。”他心中清楚,这不过是粗糙的混合物,燃烧爆炸威力远未达到理想效果。他需要的是颗粒化、比例更精确、威力更大且更稳定的黑火药。那需要更复杂的提纯、配伍和加工工艺,非一日之功。不过,眼下这种初级产品,用于实施他心中那个大胆的计划,暂时是够用了。
就在叶飞羽专注于改进他的“黑疙瘩”时,林湘玉再次步履匆匆地找了过来,秀美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这次她带来的消息,比之前的流言更加棘手和紧迫。
“我们安插在江陵的暗线,冒死传回密报,”林湘玉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叶飞羽耳边气声说话,生怕被第三个人听去,“听雨楼‘观澜阁’那边的防卫,近日又加强了数倍!不光是明面上的护卫数量大增,暗地里似乎还请动了擅长机关阵法的高手,在阁楼外围布置了东西。我们的人别说靠近核心区域,就连远远窥探都变得异常困难,险些暴露。观察使要求的七月初十之前摸清内部结构和人员底细……这任务,恐怕是难如登天了。”
叶飞羽闻言,擦拭手上黑灰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杨妙真如此重视七月初十这个时间点,必定与安福山、周显的重大图谋紧密相关,甚至可能关乎凤凰道的生死存亡。时间如此紧迫,对方又戒备森严,常规的渗透、侦察手段确实已经行不通了。
“硬闯无疑是送死,除了打草惊蛇,毫无意义。”叶飞羽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既然他们防守得像只铁桶,那我们就想办法,让他们自己把盖子掀开一条缝,‘请’我们的人进去看看。”
“自己请我们进去?”林湘玉愕然,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如何可能?他们现在视我们如洪水猛兽,恨不得将我们的人赶尽杀绝。”
叶飞羽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更有几分成竹在胸的自信:“他们不是四处散播谣言,说我们是‘妖人’,用的都是‘邪器’吗?那我们就顺了他们的意,给他们送点真正的‘邪器’尝尝鲜,保管让他们终身难忘。”
他再次凑近林湘玉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林湘玉起初听得杏目圆睁,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但随着叶飞羽的叙述,她的表情从震惊逐渐转为思索,最后化作一种混合着担忧与决然的复杂神色。
“这……这太冒险了!”林湘玉下意识地反对,“且不说那东西是否可靠,万一控制不好尺度,造成过大伤亡,或者彻底激怒对方,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尺度我会严格控制,目标主要是制造混乱和恐慌,而非杀伤。”叶飞羽打断她,语气沉稳,“至于激怒?呵,我们与他们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还在乎多这一点‘怒’吗?这是目前打破僵局、获取情报最快,也可能是唯一的方法。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看着林湘玉的眼睛,目光坚定而深邃,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林湘玉与他对视片刻,想起他之前创造的种种奇迹,想起眼下严峻的形势,最终一咬银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信你!需要我准备什么?我立刻去办,保证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