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内的最后一丝抵抗的火星也被彻底踩灭,震天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大战过后特有的、带着沉重喘息般的寂静,以及各种细微却刺入骨髓的声音。伤者压抑的呻吟、军医急促的指令、搬运尸体和器械时沉重的脚步声、兵甲偶尔碰撞的铿锵,还有军官们传达命令时那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嗓音,共同编织成一曲胜利背后悲怆而忙碌的交响。
夕阳挣扎着将最后几缕血红色的光芒投射进这人间炼狱,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诡异的金红色。这光芒映照着凤凰道将士们一张张混合着极度疲惫、劫后余生的喜悦、对逝去袍泽的哀伤以及对未来隐隐担忧的复杂面孔。汗水、血污和泥渍覆盖了大部分容颜,唯有一双双眼睛,在火把逐渐点燃的光芒中,闪烁着不同的光芒。
杨妙真站在一处稍高的坡地上,火红的披风在渐起的晚风中轻轻拂动。她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哪怕多一刻钟。作为主帅,她深知,一场惨烈战斗的结束,意味着更多繁琐、艰巨却关乎生死存亡的工作必须立刻开始。在初步听取了石柱带着激动颤音的捷报后,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硝烟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清澈而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暮色,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领耳中:
“传令!各营立刻按照预定方案,分区清扫战场!重伤员优先救治!”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我们储备的所有金疮药、止血散,乃至之前搜集到的所有药材,全部集中到临时设立的伤员营!凡懂医术者,无论原先是在灶房帮厨还是在马厩喂马,即刻起全部征调,由老军医统一调配,全力救人!告诉兄弟们,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们就绝不放弃!”
命令一出,立刻有数队士兵飞奔而去执行。杨妙真的目光继而投向那些被白布缓缓覆盖的、排列得越来越长的遗体,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痛楚:“阵亡的弟兄们……仔细收敛遗容,尽力辨认身份,登记造册,集中火化。骨灰……用最好的坛子装好,小心标记姓名籍贯。将来,我们一定要带他们回家乡,或者在这凤凰山上,为他们立一座英烈碑,让后世子孙,永世铭记他们的功绩和牺牲。”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这些鲜活的生命,不久前还与她一同浴血奋战,此刻却已天人永隔。
她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下达指令,将目光转向另一边被看管起来的、垂头丧气的俘虏群:“至于俘虏,另行划区看管,严加戒备,防止哗变。但要给予基本的食物和饮水,不得随意打骂侮辱,更不许滥杀。若有愿意弃暗投明、且身家背景相对清白者,可另行登记,交由军法官仔细甄别;若冥顽不化、死硬到底者,则上镣铐,严加看管,日后或可用于交换我被俘的弟兄,或另有处置。”处理俘虏,既能体现仁义,也能瓦解敌军斗志,更能为日后争取主动,杨妙真此举拿捏得恰到好处。
叶飞羽一直静静地站在杨妙真身侧稍后的位置,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看着杨妙真在极短的时间内从战场杀伐的统帅,无缝切换成一位冷静、细致甚至带着悲悯的战后管理者,心中不禁再次为之赞叹。这种杀伐果断之后,能迅速收敛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关乎人心向背和长远发展的繁琐事务上的能力,正是一个势力能否从流寇走向王道的核心领袖必备的素质。
见杨妙真初步安排已定,叶飞羽才缓步上前,声音平和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分量:“道主安排周详,飞羽敬佩。关于缴获,还需特别强调几点。”他转向负责清点的石柱和其他将领,“缴获的军械辎重需尽快清点、分类、入库。尤其是完好的铁甲、弓弩、刀剑以及尚能使用的战马,这些都是idiate战力。应当立刻挑选出来,优先装备给在此战中立功的将士以及最精锐的队伍,力求尽快形成更强的战斗力。粮草更是重中之重,需派绝对可靠、心细如发之人专门负责,核对数目,妥善保管,建立严格的领取制度,防止浪费和贪污。每一粒粮食,都可能在未来关键时刻救命。”
“军师所言极是!是老石我高兴得糊涂了!”石柱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脸上兴奋的红光更盛,“光顾着数杀了多少敌人,差点忘了这些宝贝疙瘩!道主,军师,你们放心,我亲自带人去清点,保证一根箭矢都少不了!那些好铠甲,立马就给前营的尖刀队换上!”
杨妙真赞许地点头:“石将军办事,我自然放心。清点缴获之事,就由你全权负责,一应数目,务必精确到个位数,登记造册,随时报我与军师知晓。若有难以决断之处,即刻来报。”
“末将遵命!”石柱抱拳,声如洪钟,立刻点齐一队精干亲兵,风风火火地冲向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区域。
安排完这些紧迫事务,杨妙真才觉得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半分,但眉宇间的凝重却如同峡谷中渐浓的暮色,丝毫未散。她和叶飞羽并肩走向一处临时清理出来的、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地,俯瞰着脚下这片被火把光芒点点照亮、依旧忙碌非凡的战场。夜色如同墨汁般渗透开来,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混合,使得山谷中的能见度越来越低,唯有那蜿蜒如龙的火把光芒,映照着将士们搬运伤员、收敛遗体、清点物资的忙碌身影,构成一幅动人心魄的战后夜景。
“飞羽,”杨妙真转过身,背对着山谷中的光与影,面向叶飞羽,声音轻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忧虑,“今日虽获此空前大捷,我心却愈发沉重,如坠巨石。正如你战前所料,安福山绝非忍气吞声之辈。折了王锴这支臂膀,丢了如此多的精锐和物资,他必然暴怒,接下来的报复,必定如同狂风暴雨。我们……我们接下来,究竟该如何应对?这凤凰山,真能承受得住吗?”这一刻,她卸下了些许主帅的威严,流露出符合她年龄的、对未知前路的迷茫与寻求依靠的眼神。
叶飞羽能感受到她肩头的压力。他望着远方完全沉入黑暗的山峦轮廓,那里仿佛蛰伏着无穷的杀机。他沉默片刻,整理好思绪,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如同暗夜中的灯塔,试图驱散迷雾:“道主,落鹰涧大捷,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一场胜利,更是我凤凰道在这河西之地投下的‘投名状’,是向天下宣告我们存在的烽火!同时,它也是我们插入安福山后方腹地的一把尖刀,足以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不是被动等待风暴来临,而是主动出击,化危机为机遇。我认为,当务之急,是三件事。”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一阐述:
“其一,巩固根本,消化胜利果实。凤凰山根据地是我们唯一的退路和根基,必须将其打造成铁桶一般。立即征调人力,进一步加固所有关隘、寨墙的防御工事,深挖壕沟,多设鹿砦、陷坑,增建箭楼和哨卡。同时,要利用这次俘虏中愿意归顺、且经过严格审查背景相对清白的官兵,打散后编入各营,以老带新,进行强化训练,快速扩充我军实力,弥补此战的损失并实现增长。对有功将士的封赏要迅速、要公正、要公开,让所有人都看到,奋勇杀敌必有厚报,如此方能极大激励士气,凝聚军心。此事关乎生存根基,须臾不可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