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账目与联合巡查队的举措,如同在浑浊的泥潭中投入了一颗明矾,暂时澄清了弥漫在落鹰涧上空的猜疑阴云。那份触目惊心、写满了短缺与匮乏的物资清单,以及各寨代表亲眼所见的、几乎能跑老鼠的空荡仓库,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辩解都更有力量。山民们虽然依旧饥饿、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力竭的酸痛,但那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情绪明显平息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同病相怜的沉重,以及一丝对之前轻信流言的羞愧。那顿掺杂着最后肉干、每一口都显得弥足珍贵的稀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誓言,将官兵与山民暂时更紧地捆绑在了同一艘风雨飘摇的破船上,共同面对着前方未知的惊涛骇浪。
然而,叶飞羽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反而如同压上了一块更沉的巨石。他知道,这仅仅是依靠事实和坦诚暂时压制了矛盾,而非根除。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的浸润和持续不断的、表里如一的行动,而他们最缺的,恰恰就是这要命的时间。库特勒那只隐藏在暗处的黑手既然已经伸出,尝到了甜头,就绝不会轻易收回,只会变本加厉。
果然,这脆弱的平静,仅仅维持了两日,便被更紧急的军情打破。
赵霆带领的侦察队,冒着极大的风险,数次抵近到距离蒙元大营不足百步的危险距离,甚至不惜动用诱饵和伪装,冒险抓了一个落单的外围巡逻兵(“舌头”),带回了更确切、也更令人心悸的情报。经过连夜反复核实和比对,他们最终确认,蒙元军运抵的正是那令人闻之色变的、被称为“回回炮”的大型配重投石机,粗大的杠杆臂和沉重的配重箱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数量至少有五架!更令人不安的是,其中两架的底座似乎已经初步固定。这些庞然大物一旦完全组装调试完毕,以其传闻中惊人的射程,足以覆盖整个落鹰涧核心阵地,甚至能威胁到后方的伤员聚集区和指挥枢纽。这意味着,守军将再无安全的纵深可言。更麻烦的是,侦察队员还凭借过人的耳力,在夜深人静时,隐约捕捉到了地下传来的、极其微弱但持续的挖掘声,结合对地表新土痕迹的观察,判断蒙元军正在秘密向前线挖掘地道!虽然目前进度不快,具体意图不明(是想爆破?还是输送精锐突袭?),但无疑又是一个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必须想办法毁掉那些投石机,或者至少最大程度地拖延、干扰它们的组装进度。”叶飞羽在气氛凝重的军事会议上,用一根细木棍指着粗糙地图上那个被重点标注的、代表敌军器械堆放区域的红色圆圈,语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否则,等它们完全架设起来,发出第一声咆哮之时,我们辛辛苦苦修复的工事,在那些重达百斤的石弹面前,恐怕会像纸糊泥捏般不堪一击。届时,士气崩毁,只在顷刻之间。”
“让我带人去吧!”石黑牛立刻嗡声请命,蒲扇般的大手捏得咯咯作响,眼中闪烁着悍不畏死的冒险光芒,“挑选几十个不怕死的好手,趁夜摸过去,带上火油和引火之物,豁出命去,也要放把火,烧了那些劳什子玩意儿!”
赵霆却冷静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因连日潜伏侦察而显得格外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石首领,勇气可嘉,但此举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几乎等同于送死。”他指向地图,详细解释,“我们反复观察过,那里是敌军防卫的重中之重,明哨暗哨层层布防,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还有精锐的巡逻队牵着猎犬,不间断地交叉巡逻,几乎没有视觉死角。而且,对方显然也防备着我们火攻,器械堆放点周围清理出了大片的空旷地带,还准备了沙土和蓄水桶。强攻或潜入纵火,成功率不会超过一成。而且,一旦打草惊蛇,他们必然会将器械转移到更安全、防范更严密的地方,或者日夜加派重兵看守,我们再想下手,就真是难如登天了。”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些要命的大家伙一根木头一根木头地搭起来,然后咱们排着队等死,等着被砸成肉泥?”石黑牛有些急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引得帐外守卫都侧目看来。
会议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帐篷内浑浊的空气,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明明知道敌人最致命的武器就在眼前,一天天变得更具威胁,己方却似乎陷入了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的困境,这种感觉比正面厮杀更让人煎熬。
就在这时,司马青拿着一封刚刚由信鸽送到、封口还带着夜露的密信,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异常难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元帅,后方主寨急报!”他声音低沉,语速极快,“库特勒的细作活动骤然加剧!他们不仅在我们周边寨子更加隐秘、更具蛊惑性地散播谣言,还开始组织小股精锐骑兵,伪装成山匪流寇,频繁袭击我们从主寨往落鹰涧运送物资的小队!虽然目前损失不大,但严重干扰了补给线的畅通,运送时间被迫拉长,风险大增!而且……主寨的存粮,经过这几日的消耗和支援前线,经过再次核算,发现……发现也只够维持不到十日了。这还包括了那些原本打算留作种子的粮种……”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前线压力巨大,重兵压境,致命武器威胁日增;后方也开始起火,补给线面临被切断的危险;而赖以生存的粮食,也即将告罄。绝望的气息,似乎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叶飞羽闭了闭干涩刺痛的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帐篷内汗味、烟味和焦虑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几乎要沸腾的思绪冷静下来。他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如同淬火寒铁般锐利而坚定,扫过在场每一张写满忧虑的脸。“库特勒这是双管齐下,不,是三面夹击!前线以绝对武力优势施压,后方搅乱我们的根基,断我们的粮道,让我们首尾难顾,内外交困。好算计!”
他迅速做出决断,语速快而清晰,不容置疑:“司马先生,立刻传令主寨:第一,收缩防御,放弃不必要的外围据点,集中力量保护存粮库和核心区域,防止敌军细作破坏或小股部队突袭。第二,所有往落鹰涧运送物资的队伍,必须加大护卫力量,至少配备一队五十人的精锐护卫,并且要频繁改变路线和出发时间,利用我们对地形的熟悉,尽量隐蔽行踪。第三,让主寨想办法,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和资源,看能否从更远的、尚未被战火波及的村镇,哪怕是以高出平日数倍的价格,紧急收购一些粮食和药材,哪怕是几百斤粮食,几十斤草药也行!聊胜于无!我们需要争取任何一点可能的时间!”
“是!我立刻去安排!”司马青肃然领命,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帐篷外的夜色中。
“至于前线的投石机和地道……”叶飞羽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代表敌军器械堆放点的红色标记上重重一点,仿佛要将它戳穿,“硬拼是下策,送死;常规骚扰效果有限,浪费精力。那我们就换个思路,用最小的代价,换他们最大的不痛快——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疲于奔命!”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疑问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