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特勒看着那道越来越近、如同索命凤凰般的身影,又看了看彻底崩溃、争相逃命的前军,以及侧后方冲天而起的粮草辎重燃烧的浓烟(飞凤骑的一部已按战场本能完成了迂回破坏),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再停留片刻,他这位蒙元南征元帅,恐怕真要成为这落鹰涧前的一缕孤魂。无穷的怒火、不甘和屈辱,最终化作了一声充满戾气的低吼:“撤!全军向黑风谷撤退!快!”
蒙元军的彻底溃败,如同雪崩,无可挽回。兵找不到将,将控不住兵,无数士兵丢盔弃甲,只为跑得比同伴更快一点,互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杨妙真亲率飞凤骑追杀二十余里,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缴获军械辎重无数,直到蒙元溃军残部逃入黑风谷的复杂山地,凭借地势负隅顽抗,她才果断下令收兵。她勒马立于一处尸骸累累的高坡之上,鎏金长枪斜指地面,枪尖兀自滴落着粘稠的血液,暗红的枪缨在风中沉重地摆动。她望着山谷中惊魂未定的残敌,凤眸微眯,其中并无大胜后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封的杀意与深不见底的思虑。
当她率领着煞气未消的飞凤骑,如同得胜归来的真正凤凰,返回已是满目疮痍的落鹰涧时,叶飞羽已带领着翟墨林、赵霆、司马青、石黑牛等所有还能站立的将领、寨主,在关隘那残破不堪、血迹斑斑的主大门前,肃然恭候。
叶飞羽快步上前,在距离杨妙真马前十步处停下,整理了一下染血的征袍,随即躬身,行了一个极其郑重恭敬的揖礼,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愧疚:“臣,叶飞羽,参见郡主。赖郡主天威,将士用命,幸不辱使命,落鹰涧……守住了。只是……关隘残破至此,将士伤亡惨重,飞羽……有负郡主重托,请郡主降罪。”
杨妙真轻轻一跃,自神骏的战马上飘然落下,动作优雅流畅,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武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她并未立刻让叶飞羽起身,而是迈动步伐,靴底踩在凝固的暗红血痂和碎肉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先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叶飞羽脸上那混合着硝烟、血污与疲惫的痕迹,继而掠过他身后那些虽然人人带伤、衣衫褴褛,却依旧努力挺直脊梁、眼神中充满敬畏与激动的将士,最后,她的视线缓缓移开,落在了远处那几架已成焦黑残骸的“回回炮”,落在了仍在冒出缕缕青烟的地道入口,落在了那些被落石和火油摧毁的蒙元攻城器械之上……
她沉默地行走在尸山血海之间,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每一步都踏在战争的残酷与胜利的代价之上。这无声的审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让所有在场的将领,包括叶飞羽在内,都感到呼吸为之一窒。
良久,她才终于停下脚步,重新将目光投向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的叶飞羽。
“叶先生,”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以区区数千孤军,粮草不济,援军不至,独守这落鹰涧咽喉要地,面对库特勒数万虎狼之师连日猛攻,非但城寨未失,更能焚其重炮,破其地道,斩获无算,最终坚守至本王亲临,里应外合,大破敌军……”
她微微停顿,凤目之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激赏,但语气却骤然转冷,带着一丝审慎的探究:“此等战绩,已非‘侥幸’、‘将士用命’可以轻描淡写。堪称……战争之奇迹。”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如解剖的刀锋,仿佛要层层剥开叶飞羽的一切伪装,直抵核心:“现在,叶先生,是否可以告诉本郡主,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那些……能飞跃数百步、精准焚毁‘回回炮’的‘火箭’?这些棱角分明、前所未见的‘棱堡’?还有那让胡虏地道兵葬身火海的反击?你,究竟还藏着多少……本郡主不知道的本事?”
叶飞羽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他缓缓直起身,尽管身体疲惫欲死,但眼神依旧清澈而镇定,坦然迎上杨妙真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郡主明鉴。此战能胜,首赖郡主威名远播,将士感念天恩,故而人人用命,视死如归。其次,赖石黑牛首领及各寨义民倾力相助,熟悉地利,方能屡挫敌锋。至于郡主所问之‘奇技’……”
他略一沉吟,组织着语言,既要展现价值,又不能过早暴露所有底牌:“实乃迫于无奈,穷极思变之下,结合一些古籍残篇、匠人巧思以及战场实际,仓促间弄出的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守城器具与战法罢了。其原理粗浅,制作简陋,侥幸建功,实不足道。其中诸多细节、利弊得失,以及后续改进之策,非三言两语能够尽述。若郡主不弃,待安顿好伤员,清点完战场,飞羽自当整理成册,向郡主……细细禀报,并请郡主示下。”
杨妙真深深地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凤目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之久,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最终,她并未立刻穷追猛打,只是意味不明地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这个“稍后详谈”的提议。
她不再理会叶飞羽,转而迈步向关内走去,玄甲红披风的身影在废墟与硝烟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高。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浸透了鲜血与忠诚的土地,声音再次响起,清冷而蕴含着绝对的权威,传遍四方:
“传本郡主令:军医营全力救治伤员,不惜代价!阵亡将士,登记造册,以伯爵之礼厚葬,抚恤家属,子女由王府供养至成年!清点所有缴获,登记入库,胆敢私藏者,斩!犒赏三军,具体章程,由司马青会同各营主将,明日呈报于本郡主。”
一道道命令,条理清晰,恩威并施,瞬间将大战后的混乱纳入了有序的轨道。最后,她脚步不停,只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飘入叶飞羽及众将的耳中:
“叶先生,及各营主将、义军首领,随本王至临时帅帐。本郡主要亲耳听听,这落鹰涧的每一寸土地,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新的时代,随着凤凰郡主的真正降临,已轰然开启。叶飞羽知道,他凭借此战赢得了喘息之机,但也彻底进入了这位郡主殿下视野的中心。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在她那洞幽烛微的注视下,机遇与风险,皆系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