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三日后停了。
主力部队已经分批悄然撤离,由赵旭日和周瑶带领,沿着事先规划好的、极其隐秘的小路,向黑云岭深处转移。
镇子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刻意制造出的,主力尚在的假象。
晾晒的旧军装、几处故意燃起的、看似炊烟的湿柴堆,以及由陈勇带领的少数战士,负责制造动静。
镇子西头,废弃的打谷场边,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小队肃然而立。
他们装备着全团最好的武器,弹药相对充足,每人腰间都挂满了手榴弹,眼神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这就是“暗刃”小队,抗日团最锋利的刀尖,此刻,却要成为一块注定被牺牲的“诱饵”。
叶青拄着一根粗糙结实的木拐,右腿的绷带外紧紧绑着木板固定,脸色依旧苍白,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扫视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他们中有跟随她多年的老兵,有身手矫健的侦察尖兵,有沉默寡言的爆破手。
“话,我不多说。”
叶青的声音沙哑,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次任务,九死一生。我们的目标,是让鬼子相信,抗日团主力正试图向西突围,进入莽莽大山。我们要像一块磁铁,牢牢吸住中村的主力,为主力转移争取至少两天时间。”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掠过每一张脸:“然后,如果还有人活着,掉头向东,我们去潞阳城。能杀几个是几个,能烧什么烧什么,让中村的老巢也尝尝烽火的味道。”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悲切切。只有最直接的任务和目标。
“誓死追随叶队长!”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低沉吼道。
“誓死追随!”其余人压低声音,却异口同声,一股惨烈的杀气弥漫开来。
“出发!”
叶青不再犹豫,率先一步,向着西边积雪覆盖的山路走去。她的动作因伤腿而显得笨拙,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两名队员想要搀扶,被她用眼神制止。她不需要怜悯,她需要保持一个指挥官,最后的尊严和意志。
小队如同幽灵般没入西边的山林,刻意留下了一些明显的痕迹。踩断的树枝、丢弃的破布条、甚至偶尔几声,刻意压低的“催促”声。
……
潞阳城日军指挥部,中村一郎接到了航空侦察和前沿观察哨的报告:孤竹镇方向有部队大规模向西运动的迹象,雪地上痕迹杂乱,数量似乎不小。
“向西?”
中村盯着地图,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想进入茫茫大山,依托复杂地形与我周旋?赵旭日,你也就这点能耐了。”他几乎确信,这是抗日团主力在绝望下的突围行动。
“命令!”
中村果断下令,“第一大队,配属皇协军一个团,立刻向西追击!务必咬住敌人,将其歼灭于野外!第二大队,按原计划,向孤竹镇方向稳步推进,清剿残敌,占领其巢穴!”
他要把抗日团彻底碾碎,不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大部分的日军兵力,如同被牵动的猎犬,汹涌着扑向了西线。
叶青的小队,很快就感受到了身后迫近的压力。
“队长,鬼子追上来了!人很多,至少一个大队,还有伪军!”
负责断后的侦察兵气喘吁吁地回报。
“加快速度,把他们引得更远一点。”
叶青咬着牙,在雪地里艰难前行,每一步都牵动着腿上的伤,剧痛让她额头冷汗涔涔,她一声未吭。
他们专挑难走但易于设伏的山路,利用地形,不断地给追兵制造麻烦。一场小规模的伏击,打掉鬼子的尖兵班;一次精准的冷枪,干掉日军的军官;在狭窄处布下诡雷,迟滞敌人的速度。
战斗残酷而激烈。
“暗刃”小队凭借高超的战术素养和必死的决心,给追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他们自己也在不断减员。一名机枪手为了掩护队友转移,抱着机枪与冲上来的日军同归于尽;两名阻击队员在完成迟滞任务后,未能撤出包围,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
叶青的左臂旧伤,也因为频繁的射击和行动再次崩裂,鲜血浸透绷带,顺着手臂滴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变得粗重,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黄昏,他们被逼到了一处名为“鹰嘴崖”的绝地。三面是陡峭的悬崖,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脊可以通行,而身后,是密密麻麻追上来的日军。
“队长,没路了!”
副队长看着下方如同蚂蚁般围拢上来的敌人,涩声道。
叶青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她清点了一下人数,连同她自己,只剩下八个人,个个带伤,弹药也所剩无几。
她看了看西边,即将沉入山峦的夕阳,又回头望了望东边潞阳城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吸引敌人主力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两天时间,足够主力部队安全转移到黑云岭并隐蔽起来。
“兄弟们,”叶青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们……完成任务了。”
剩下的七名队员看着她,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平静和决然。
“队长,下命令吧!”
叶青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将拐杖扔在一旁,靠着一块石头站稳,拔出了腰间那支已经有些磨损的驳壳枪:“弹药打光,就用刺刀,用石头,用牙齿!绝不当俘虏。让鬼子看看,咱‘暗刃’的骨头,有多硬!”
“是!”
最后的战斗,在鹰嘴崖上爆发。
八个人,依托着岩石缝隙,打退了日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子弹呼啸,手榴弹爆炸,怒吼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叶青精准地点射着,每一个短点射都必然撂倒一名敌人。
她的眼神冰冷如铁,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疲惫。一名日军曹长嚎叫着冲上来,被她一枪击中眉心。另一名日军试图从侧翼靠近,被她用空枪砸在脸上,随即被身旁的队员用刺刀捅穿。
人数和火力,和鬼子们的差距太大了。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副队长拉响了集束手榴弹,冲入了敌群……
最后,只剩下叶青一人,背靠着崖边最后一块巨石,驳壳枪的子弹已经打光,她握着它,如同握着一把铁锤。
几个日军士兵端着刺刀,小心翼翼地围了上来,眼中带着一丝敬畏和残忍。
叶青看着他们,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容。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打空的手枪狠狠砸向最近的一个鬼子,然后,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向后一仰,坠入了身后云雾缭绕的深谷……
追击的日军军官,走上崖顶,看着空无一人的战场,和深不见底的悬崖,脸色难看。他们付出了超过百人的伤亡,却只找到几具残破的尸体,而所谓的“主力”,仿佛凭空消失了。
消息传回指挥部,中村一郎看着战报,脸色瞬间铁青。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了!那支顽强得可怕的小队,根本就是弃子!真正的抗日团主力,恐怕早已金蝉脱壳。
“八嘎!”
中村愤怒地掀翻了桌子。
黑云岭的秘密营地,赵旭日和周瑶收到了,陈勇发来的最后一份电报:
“诱饵任务完成,西线日军主力已被牢牢吸住。叶青及‘暗刃’小队……失去联系,恐已全部殉国。”
赵旭日死死攥着电文,指节发白,猛地转身,一拳砸在洞壁上,岩石簌簌落下。周瑶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叶青,是抗日团,是赵旭日的得力干将。飞云寨,戚家军,仅剩的一员虎将。威少临时的时候,把叶青交给了赵旭日。
如今,叶青坠崖,生死不明。如果,叶青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好兄弟,威少?
叶青的失联,让赵旭日瞬间老了十岁,鬓角竟隐约有了霜色。
他一个人坐在洞口,望着鹰嘴崖的方向,一言不发,只是狠狠地抽着呛人的旱烟。
那封报告叶青和小队失联的电文,被他反复摩挲,几乎快要破碎。
陈勇变得沉默寡言,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营地防御工事的构筑和士兵的训练中。
周瑶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能倒下。
重新整合队伍,清点所剩无几的物资,安抚伤员和战士们的情绪,并派出最可靠的侦察员,查找叶青的下落。小心翼翼探查外界动向,尤其是潞阳城和孤竹镇的情况。
黑云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生存条件也极其恶劣。
山洞阴冷潮湿,粮食再次告急,药品更是早已用尽,伤员们只能依靠顽强的意志力,和有限的草药苦苦支撑。
中村一郎在发现自己被“诱饵”戏耍后,果然暴怒,加强了对周边山区的封锁和巡逻,但短期内并未组织大规模进山清剿,显然也在调整策略,积蓄力量。
“我们不能坐吃山空,必须想办法恢复士气,打通与外界的联系。”
会议上,周瑶摊开手绘的简陋地图,上面标注着日军据点和可能的物资来源点,“中村暂时没来,是在舔舐伤口,也是在等我们饿死、冻死。我们必须在他下一次动手前,恢复一定的行动能力。”
“怎么恢复?出去就是送死!”刘啸霆说。
“不一定。”
周瑶指向地图上,一个相对偏远的区域,
“这里,距离我们大约两天路程,有一个叫‘枫树坳’的小山村,地处三县交界,鬼子的控制相对薄弱。据以前的情报,那里有我们的眼线,山里有猎户,或许能想办法筹集到一些粮食和草药。”
“太远了,路上风险太大。”陈勇皱眉。
“再难,也比在这里等死强。”
赵旭日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挑几个机灵、脚程好的,老子亲自带队去!”
“团长,你不能去!”
周瑶和陈勇几乎同时反对。赵旭日是一团之主,他若有闪失,队伍立刻就会垮掉。
“正因为我是团长,我才必须去!”
赵旭日猛地站起身,眼中布满血丝,“老唐死了,叶青……也凶多吉少!兄弟们看着我呢?我要是缩在后面,这支队伍就真没了心气!就这么定了,我带上‘猴子’和郭松涛,另外几个好手,轻装简从,快去快回。”
赵旭日带着一支五人小队出发了。他们避开大路,专走猎道和险峻的山脊,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运气,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枫树坳。
情况比预想的稍好,村里的保长是个心向抗日的开明士绅,在确认了赵旭日等人的身份后,冒着风险动员村民,凑出了几袋杂粮、一些咸菜和猎户提供的止血草药。
没有久留,赵旭日一行人,带着这来之不易的物资即刻返程。就在他们即将进入黑云岭范围时,与一支日军的巡逻小队遭遇了。
枪声,瞬间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快!带东西走。我断后!”
赵旭日一把将粮食袋子塞给郭松涛,操起三八大盖,就依托岩石向日军射击。
“团长!”
“执行命令!”赵旭日怒吼。
郭松涛红着眼睛,知道物资的重要性,一跺脚,带着其他队员扛起东西,利用地形快速向营地方向撤退。
赵旭日独自一人,利用精准的枪法,和熟悉的地形,与十几名日军周旋。
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先后撂倒了三名鬼子,成功拖延了时间。日军的人数和火力优势,很快显现,他被压制在一处石缝里,子弹几乎擦着头皮飞过。
就在这时。
“砰!砰!”
两声枪声,从日军侧后方响起,两名日军应声倒地。枪声清脆,绝非抗日团常用的武器声音。
日军小队顿时一阵混乱,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赵旭日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从石缝中滚出,手中的手榴弹奋力扔向敌群,然后头也不回,扎进了茂密的灌木丛中,拼命向营地跑去。
身后的爆炸声,和日军混乱的叫喊声,渐渐远去。
赵旭日心中惊疑不定,那两枪是谁开的?难道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拼命奔跑,直到看见营地哨兵的身影,才力竭般地瘫倒在地。
赵旭日带回来的物资虽然不多,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更重要的是,他带回了那神秘的枪声的消息。
“枪声很准,一枪一个,用的是好枪,不像咱们的土造。”
赵旭日回忆着,“而且,开枪的人明显是在帮我,打的是鬼子的侧后方。”
“会不会是别的抗日武装?”陈勇猜测。
“这一带,除了我们,没听说有其他成建制的队伍了。”
周瑶沉思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亮,“除非……是极个别的,幸存者。”
她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谁。可鹰嘴崖那种绝地,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支试图靠近营地侦查的小股日军侦察兵,莫名其妙地全部失踪,尸体在几天后才被发现,都是一击毙命。一个外出采药的队员,不慎踩中了猎人设置的捕兽夹,在绝望时,夹子被人用利刃悄无声息地破坏,旁边还放着一小捆止血的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