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无声地散开,进行着最后的准备。有人默默地将所剩无几的干粮塞进重伤员的手里,有人仔细地用布条将大刀柄和手掌缠在一起,有人靠着岩石,闭上眼睛,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秦守义走到张贵和周瑶身边。张贵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周瑶跪坐在他身旁,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蘸着岩石上渗出的水,小心地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
“周医生,老张……就拜托你了。”秦守义的声音有些干涩。
周瑶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眼神却异常坚定:“秦队副,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张排长就活着!”她顿了顿,看向秦守义和他身后那些准备断后的队员,嘴唇颤抖了一下,“你们……一定要活着出来!”
秦守义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断后小组。
一刻钟后,行动开始。
栓子带着两名最擅长潜伏和格斗的队员,如同三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石林边缘的黑暗之中,向着东面悬崖方向的鬼子哨位摸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待显得无比漫长。秦守义和断后小组的队员们潜伏在预定位置,紧紧盯着栓子消失的方向,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东面悬崖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夜枭被惊飞的短促鸣叫——那是栓子发出的安全信号!
“行动!”秦守义低吼一声。
王根柱立刻带人抬起担架,搀扶着伤员,沿着栓子开辟的道路,迅速而无声地向封锁线外潜行。
几乎就在王根柱小组刚刚穿过封锁线的瞬间,异变陡生!
“八嘎!什么人?!”一声日语的厉喝划破了寂静,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咔嚓”声和一声突兀的枪响!
显然,有隐藏的暗哨没有被发现!
“打!”秦守义毫不犹豫,手中的驳壳枪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是两个点射!“砰砰!”
枪声就是命令!断后小组的所有武器同时开火,子弹像泼水般射向鬼子哨位和可能藏有敌人的方向!他们刻意制造出巨大的动静,呐喊声、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瞬间响成一片!
“敌袭!敌袭!八路军突围了!”日军的警报声凄厉地响起。霎时间,原本沉寂的封锁线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探照灯疯狂扫射,机枪子弹如同火鞭般抽打在石林边缘,更多的日军士兵从睡梦中惊醒,嚎叫着向枪声最激烈的东面涌来!
秦守义和断后小组被瞬间爆发的猛烈火力死死压制在几块岩石后面,几乎抬不起头。子弹打在岩石上,噗噗作响,碎石溅射到脸上生疼。
“队副!鬼子围上来了!”一名队员嘶声喊道。
秦守义探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鬼子身影正从多个方向包抄过来,最近的已经不足五十米!他心中一片冰冷,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同志们!跟狗日的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他怒吼着,打光了驳壳枪里最后的子弹,猛地抽出背后那柄已经砍出无数缺口的大刀片!
“杀——!”残存的七八名队员,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了震天的怒吼,端着刺刀,挥舞着大刀,迎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白刃战,在月光与探照灯交织的光影下,惨烈上演。金属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利刃入肉的闷响……谱写成一首悲壮的战歌。
秦守义状若疯虎,大刀挥舞,连续劈翻了两名鬼子,但左腿也被刺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一个踉跄单膝跪地。一名鬼子军曹狞笑着,端着刺刀向他胸口捅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一声精准的枪响从侧后方传来!鬼子军曹的狞笑凝固在脸上,眉心绽开一朵血花,仰面栽倒。
秦守义愕然回头,只见栓子和那两名本应已经撤离的队员,竟然去而复返,正依托着岩石,用精准的射击,狙杀着试图靠近的鬼子!
“栓子!你们……”秦守义又惊又怒。
“队副!别废话!要走一起走!”栓子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一边开枪一边吼道,“王根柱他们已经走远了!咱们也该撤了!”
原来,栓子在清除哨位后,不放心断后小组,特意留在了附近策应!
这突如其来的生力军和精准火力,暂时遏制了鬼子的攻势。秦守义精神大振,吼道:“交替掩护!撤!”
几人边打边退,利用对石林地形的熟悉,再次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石柱之间,将愤怒却无可奈何的鬼子兵甩在了身后。
月光下,鹰愁涧渐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双方阵亡者的尸体,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突围与断后之战。新独立大队的骨干,如同潜龙入海,终于挣脱了铁壁合围的囚笼,虽然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但火种,终究是保留了下来。而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漫长和艰苦的斗争。
352
归建
摆脱了鬼子追兵的秦守义、栓子等五人,不敢有丝毫停留,也无力去收敛牺牲战友的遗体。他们相互搀扶着,凭借对山林的熟悉和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漆黑的夜色中,沿着王根柱小组撤离时可能选择的路线,拼命追赶。
秦守义的左腿伤势不轻,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神经,带来钻心的疼痛,全靠栓子和另一名队员轮流架着。鲜血不断从草草包扎的伤口渗出,浸湿了裤腿,在身后留下断续的暗红印记。但他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他们穿行在密林和崎岖的山脊线上,避开任何可能被鬼子封锁的大路。饥饿、干渴、疲惫和伤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们的体力与精神。支撑他们的,只有一个信念——追上队伍,归建!
天快亮时,他们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发现了王根柱小组留下的标记——三块叠成特定形状的小石头。这表示他们曾在此短暂休息,并且方向正确。
“他们还活着!就在前面!”栓子独眼中闪过一丝振奋。
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让几乎油尽灯枯的五人又生出了一丝力气。他们不敢休息,嚼了几口苦涩的草根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喉咙,继续向前。
直到第二天下午,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边缘,他们终于听到了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模仿布谷鸟的哨音——这是独立团约定的联络信号!
“是自己人!”栓子激动地回应了一声。
片刻后,几名穿着灰色军装、警惕地端着枪的八路军战士从树后闪了出来。当他们看清秦守义等人狼狈不堪、浑身浴血的模样时,立刻冲了上来。
“是秦队副!是独立大队的同志!”一名战士认出了秦守义,声音带着惊喜和哽咽。
“快!扶他们去见团长!”
当秦守义五人被战士们半扶半抬地送到独立团新的临时驻地——一个更加隐蔽的山谷时,得到消息的李云龙和赵刚早已迎了出来。
看着眼前这五个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几乎站立不稳的汉子,尤其是看到秦守义那条血肉模糊的腿和栓子身上多处包扎的伤口,李云龙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也瞬间红了。他大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秦守义,声音竟有些颤抖:“好!好小子!你们……你们他娘的到底还是给老子爬回来了!”
赵刚也是鼻子发酸,连忙招呼卫生员:“快!快抬去救护所!用最好的药!”
“团长……政委……”秦守义想敬礼,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只能嘶哑着汇报,“独立大队……秦守义……栓子……归建……王根柱他们……带着伤员……在前面……”
“知道了!知道了!都回来了就好!”李云龙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避开了伤口),“先治伤!有什么事,等缓过这口气再说!”
在临时搭建的救护所里,秦守义得到了初步的救治。周瑶和王根柱等人果然已经先一步到达,虽然个个带伤,但骨干总算保住了。周瑶不顾自己的疲惫,立刻投入到对重伤员的抢救中,尤其是对持续高烧昏迷的张贵,进行了紧急处理。
当得知秦守义和栓子等人为了断后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又奇迹般生还时,王根柱这个硬汉也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几天后,稍微恢复了些精神的秦守义,拄着树枝做的拐杖,在赵刚的陪同下,来到了山谷深处一个更加隐秘的石洞外。这里是赵旭日新的隐蔽点。
洞内光线依旧昏暗,赵旭日靠坐在铺着兽皮的矮榻上,身形似乎比在鹰愁涧时更加消瘦,那身宽大的旧军装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但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那只独眼在昏暗中,依旧亮得惊人。
秦守义站在洞口,看着这位仿佛与世隔绝,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首长,喉咙有些哽咽。鹰愁涧的血战,石林的绝地挣扎,月夜的亡命突围……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知道,如果没有首长那句“诱敌深入石林”的指示,他们很可能已经在涧口的阵地战中拼光了。
赵旭日的目光缓缓落在秦守义身上,落在他那条还渗着血迹的伤腿上,独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颔首。
“……回来……就好。”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枯枝刮过岩石。
“……独立大队……魂……未散。”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壁,望向了遥远的鹰愁涧方向,“……鹰愁涧……是钉子……也是火种……钉住了鬼子……也淬炼了……你们……”
秦守义挺直了脊梁,尽管拄着拐杖,身形依旧如标枪般挺立。
赵旭日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洞外山谷中那些正在休整、训练的独立团战士,其中也包括了王根柱、栓子等独立大队的幸存者。
“……旧的……独立大队……打光了……但新的……已经在……血火里……生了根……”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秦守义脸上,那目光深沉如海,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给你……两个月……以这些……骨干为核心……重建……独立大队……要更强……更韧……像这太行山上的……狼……既要能……咬断敌人的喉咙……也要能……在雪地里……活下去……”
秦守义胸口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所有的疲惫、伤痛和牺牲带来的悲伤,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为了更加坚定的力量。他用力顿首,声音铿锵:
“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
他知道,鹰愁涧的惨烈一战,虽然几乎打光了建制,却也真正淬炼出了一批经历过最残酷考验的钢铁骨干。张贵的沉稳坚韧,王根柱的勇猛果敢,栓子的冷静精准,周瑶的仁心无畏,还有那些在血战中迅速成长起来的新兵苗子……这些都是重建独立大队最宝贵的财富。
归建,不仅仅是人员的汇合,更是使命的延续和精神的传承。旧的篇章已经用鲜血和生命写完,而新的、更加艰难的篇章,正等待着他们去书写。独立大队的旗帜,必将再次飘扬在抗击日寇的战场上,而且,会更加鲜艳,更加令人望而生畏。
赵旭日的命令,如同在尚未熄灭的灰烬中投入了一块干柴,瞬间点燃了秦守义心中那团名为责任与复仇的火焰。他没有片刻耽搁,甚至等不及腿伤完全愈合,便拄着拐杖,投入到了重建独立大队的繁重工作中。
临时驻地所在的山谷,被命名为“砺刃谷”,取“宝剑锋从磨砺出”之意。这里地势比鹰愁涧更为开阔隐蔽,有充足的水源和可以开垦的坡地,但也意味着更大的防御压力和更复杂的敌情威胁。
重建工作千头万绪。首要的是人。秦守义手中可用的核心骨干,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人,而且人人带伤。王根柱、栓子这些老兵自然成了新队伍的骨架,被直接任命为排长、连长。周瑶负责组建新的救护班,不仅要救治伤员,还要培训新的卫生员。连重伤未愈、只能躺在担架上的张贵,也坚持要求参与新兵的战术讨论,用他沙哑的声音和丰富的经验,为这些“嫩芽”浇灌着战火的养分。
兵员主要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独立团其他部队在反扫荡中被打散后、归建过来的老兵,他们有一定战斗经验,但需要整合;更多的,则是根据地地方政府紧急动员送来参军的新兵,他们大多是被鬼子暴行激怒的农家子弟,满腔热血,但军事技能几乎为零。
如何将这支成分复杂、良莠不齐的队伍,在最短时间内锻造成赵旭日要求的“更强更韧”的利刃,是摆在秦守义面前最严峻的挑战。
他没有沿用旧独立大队完全精英化的模式,而是采取了一种更为务实、也更符合当前形势的架构。以王根柱、栓子等老兵为核心,组建一个精干的侦察突击排,作为大队的尖刀。其余人员,则编成两个战斗连,一个火力支援班(主要装备缴获的掷弹筒和唯一那挺状态尚可的九二式重机枪),以及周瑶的救护班。
训练,是从最基础的开始的。但秦守义的要求,却比寻常新兵训练严苛十倍。
“快!再快!鬼子的子弹不会等你摆好姿势!”秦守义拄着拐杖,站在训练场边,声音如同寒风刮过山谷。他的腿伤让他行动不便,但他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动作。
新兵们端着沉重的木质步枪(真枪数量严重不足),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上练习冲锋、卧倒、匍匐前进。动作稍慢,或者姿势不对,迎来的不是呵斥,而是王根柱毫不留情的一脚,或者栓子冰冷如刀的眼神。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用实际行动告诉新兵们,战场上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和战友的残忍。
体能训练更是近乎残酷。天不亮就全副武装(背着装满石头的背包)越野,攀爬近乎垂直的崖壁,在冰冷的溪水中潜行……每一天,都有新兵因为体力透支而呕吐、晕倒,但没有人敢抱怨,因为那些身上带着伤疤的老兵,做的比他们更多,要求比他们更严。
实弹射击训练更是奢侈而宝贵。每一发子弹都要反复叮嘱,追求极致的精准。栓子亲自指导狙击苗子,教授他们如何测算风速、湿度,如何利用地形伪装,如何一击毙命。他寡言少语,但每一个字都凝聚着血的经验。
除了军事技能,秦守义更注重意志的锤炼。他经常在训练间隙,让王根柱、栓子,甚至能坐起来的张贵,讲述鹰愁涧血战的细节——战友如何牺牲,鬼子如何凶残,他们又是如何在绝境中挣扎求生。那些血淋淋的故事,比任何口号都更能激发新兵们心中的仇恨和韧性。
“记住你们为什么来这里!”秦守义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是为了让你们爹娘姐妹,不变成鹰愁涧里那些再也醒不过来的弟兄!是为了让你们脚下的土地,不再被鬼子的铁蹄践踏!”
新兵们听着,眼神中的茫然和稚嫩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刻骨的仇恨,也是一种守护家园的责任。
当然,问题也层出不穷。新兵与老兵之间难免有隔阂和摩擦;物资极度匮乏,粮食定量,弹药奇缺,军装破烂不堪;一些从其他部队过来的老兵,习惯了原来的作战方式,对秦守义这套近乎严苛的训练和管理颇有微词。
秦守义的处理方式简单而直接。对于训练中的问题,加倍操练;对于思想上的疙瘩,他亲自找谈心,讲独立大队的传统,讲赵旭日的期望,也讲未来将要面对的残酷战斗;对于物资困难,他带头组织生产,开荒种地,设置陷阱捕猎,甚至亲自带小股部队冒险出击,伏击鬼子的运输队,抢夺急需的物资和药品。
他的身影,拄着拐杖,出现在训练场、炊事班、伤员床前,甚至是开荒的第一线。他用自己的行动,无声地告诉每一个人:独立大队,就是要比别人更能吃苦,更能忍耐,更能战斗!
日子在汗水、疲惫和偶尔因缴获少量物资而带来的短暂欣喜中一天天过去。砺刃谷中,口号声、枪声(有限的)、以及开荒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新兵们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眼神变得锐利坚定,动作变得迅猛果决。一种沉默而坚韧的气质,正在这支新生的队伍中逐渐形成。
张贵的伤势在周瑶的精心调理下,缓慢而稳定地好转,已经可以靠着拐杖短距离行走。他常常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训练场上的生龙活虎,浑浊的独眼中,闪烁着欣慰与期待的光芒。
石洞内,赵旭日听着周瑶定期汇报的重建进度,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但有一次,当周瑶提到秦守义为了抢夺药品,亲自带队冒险伏击了一支鬼子运输队,虽然成功得手,但也险些被闻讯赶来的日军援兵咬住时,赵旭日那只看似枯寂的独眼,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刃……需开锋……见血……”他低哑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遥远的金铁交鸣之意。
砺刃的过程,痛苦而漫长。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把新的、更加坚韧、也更加致命的利刃,正在这远离前线喧嚣的山谷中,经受着千锤百炼,等待着再次出鞘,饮血杀敌的那一天。而那一天,注定不会太远。
砺刃谷的日子在汗水与泥泞中飞逝,转眼已是一月有余。山谷里那支曾经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队伍,已然脱胎换骨。新兵们脸上的稚气被风吹日晒磨砺出坚硬的棱角,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彪悍气息。队列行进时,脚步声整齐划一,带着沉闷的力道;战术演练时,小组配合娴熟,穿插迂回如臂使指。就连那唯一的一挺九二式重机枪,也被火力班的战士们摆弄得如同自己的手臂,转移、架设、瞄准,动作流畅迅捷。
秦守义的腿伤基本痊愈,只是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但这并不妨碍他如同磐石般立在训练场中央。他的目光扫过正在练习班组突击战术的队员,微微颔首。火候,差不多了。是时候拉出去,用敌人的血,给这把新磨的利刃开锋了。
目标,他早已选定——位于黑云岭根据地边缘,一个叫做“刘家店”的伪军据点。这里驻扎着伪军一个连,战斗力不强,但位置关键,像一颗钉子楔在根据地与外界的联系通道上。拔掉它,既能缴获急需的物资弹药,打通一条新的交通线,更能用一场干净利落的胜仗,来检验和凝聚这支新生的队伍。
作战计划在秦守义脑中反复推演了无数次。他决定采取夜袭,发挥独立大队擅长近战、夜战的特点。以王根柱的突击排为尖刀,负责摸哨和打开突破口;栓子的狙击小组占据外围制高点,提供火力支援和压制,并负责警戒可能出现的日军援兵;两个战斗连则负责主攻和清剿。
战前动员极其简短。秦守义站在队列前,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有冰冷如铁的事实。
“目标,刘家店伪军据点。任务,全歼守敌,缴获物资。”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可闻,“这是我们重建后的第一仗。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别给独立大队丢人,别给死在鹰愁涧的弟兄们丢人!”
“杀!”低沉而整齐的怒吼,如同闷雷在谷中滚动。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新独立大队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狼群,悄无声息地逼近刘家店。月光被薄云遮掩,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勉强勾勒出据点那黑黢黢的轮廓——一个用土木结构搭建的炮楼,周围环绕着铁丝网和简易壕沟。
栓子带着他的两名助手,像壁虎一样攀上据点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迅速架好狙击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炮楼顶端的哨兵和探照灯。
王根柱的突击排则分成三个小组,利用地形和阴影,匍匐接近铁丝网。两名手持大剪刀的队员,动作麻利而无声地剪开了几处铁丝网,开辟出数条通道。
一切顺利得异乎寻常。炮楼上的哨兵抱着枪,昏昏欲睡,探照灯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光线扫过空旷地带,对潜伏到眼皮底下的危险毫无察觉。
秦守义趴在进攻出发阵地,借着微光看了看怀表,对着身边的通信员点了点头。
通信员立刻学了一声凄厉的猫头鹰叫。
这是攻击信号!
几乎在叫声响起的同一瞬间,“咻——”一声极其轻微的枪响从土包方向传来!炮楼顶端的哨兵身体猛地一颤,软软地栽倒下去。
紧接着,“咻!咻!”又是两枪,据点的两盏探照灯应声而碎,周围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
“上!”王根柱低吼一声,第一个跃起,如同猎豹般冲向据点大门。身后的突击队员紧随其后,手中的冲锋枪和驳壳枪已经打开了保险。
“敌袭!敌袭!”炮楼里终于响起了伪军惊慌失措的喊叫和杂乱的枪声。但失去了探照灯照明,他们的射击盲目而混乱。
王根柱冲到大门前,将一个捆扎好的集束手榴弹塞进门缝,拉燃引信,随即一个翻滚躲到侧面。
“轰隆——!”
一声巨响,木质的大门被炸得四分五裂!
“冲啊!”王根柱端起冲锋枪,对着门内喷吐出炽热的火舌,第一个冲了进去!突击队员们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了据点院内。
与此同时,两个战斗连也从另外两个方向发起了猛攻。新兵们虽然内心紧张,但平日里严苛的训练此刻发挥了作用。他们牢记战术动作,三人一组,交替掩护,冲锋、卧倒、射击、投弹,动作虽然还略带生涩,却也有板有眼,火力配合打得有声有色。
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伪军本就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又失去了统一指挥,很快就被分割包围。有的跪地求饶,有的试图翻墙逃跑,却被外围栓子小组精准的点射击倒。
秦守义没有急于冲进去,他站在据点外,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他看到王根柱带着突击排如同旋风般席卷着每一个房间;看到新兵们按照训练时那样,用手榴弹清理着可能的抵抗点;也看到个别新兵在近距离面对敌人时,动作出现了瞬间的僵硬和犹豫,但在老兵的低吼和身先士卒的带动下,很快又恢复了凶狠。
不到半个小时,据点内的枪声便稀疏下来,只剩下零星的抵抗和求饶声。
“报告队副!据点已基本肃清!毙伤伪军四十余人,俘虏三十多人!缴获步枪五十余支,轻机枪两挺,弹药若干,还有一批粮食和被服!”王根柱满身硝烟,兴奋地跑出来汇报,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
秦守义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伤亡呢?”
“咱们牺牲两人,都是新兵,冲锋时位置没选好……重伤一个,轻伤五个。”王根柱的声音低沉了一些。
秦守义沉默了一下。牺牲无法避免,但这血的教训,必须让所有人记住。“打扫战场,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伤员和烈士遗体优先运送!动作要快,鬼子援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搬运物资,押解俘虏,搀扶伤员。新兵们看着缴获的武器和物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但看到牺牲战友的遗体被郑重地抬起时,那兴奋又迅速化为了沉痛和更加坚毅的眼神。
当队伍押着俘虏,带着缴获,迅速撤离刘家店,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时,远处已经传来了日军卡车和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
回程的路上,气氛不再像去时那般沉寂。虽然疲惫,虽然带着伤亡,但一种初战告捷的振奋感和自信心,在队伍中悄然流淌。新兵们互相交流着刚才的战斗经历,语气中带着后怕,更带着自豪。
秦守义走在队伍中间,听着周围的议论,看着那些虽然稚嫩却已初具锋芒的脸庞,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稍稍落下。
这把新刃,初试啼声,虽显青涩,却已见血封喉。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强大的敌人,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等待着他们。但至少,他们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独立大队的魂,在新的躯体中,已然复苏,并且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渴望战斗。
砺刃谷的方向,朝阳正喷薄而出,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山峦。
355柜子的阴招
刘家店一战的胜利,像一阵强劲的山风,吹散了笼罩在砺刃谷上空近两月的沉闷与压抑。缴获的武器弹药和粮食被服,极大地缓解了独立大队的物资困境。那两挺歪把子轻机枪被立刻配属到了战斗连,使得火力得到了质的提升。新兵们抚摸着属于自己的、保养良好的三八式步枪,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走起路来胸膛都挺得更高了些。
然而,胜利的喜悦之下,潜藏着更深的隐忧。两名新兵牺牲,五名队员负伤(其中一人重伤),这冰冷的数字像一根刺,扎在秦守义的心头。牺牲的战士被安葬在砺刃谷一侧向阳的山坡上,简单的木制墓碑面向着鹰愁涧的方向。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全体队员的默哀和秦守义一句沉痛的承诺:“你们的血,不会白流。”
伤亡报告被送到团部,同时也送到了赵旭日的石洞。
李云龙看到报告,先是咧嘴一笑:“好!秦守义这小子,没给老子丢脸!刘家店这颗钉子拔得漂亮!”但看到伤亡数字时,他的笑容收敛了,叹了口气,“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告诉秦守义,好好总结经验,特别是新兵怎么带,怎么在战斗中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赵刚则更关注战利品的分配和后续影响:“缴获的物资,优先补充独立大队的损耗,剩下的上缴团部分配。刘家店被打掉,等于在我们封锁线上撕开了一个口子,要立刻派工作队跟进,恢复那里的群众基础,把这条新的交通线巩固起来。”
石洞内,赵旭日听周瑶念完报告,沉默了许久。洞内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血……见了……刃……算是……开了……”他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沧桑,“……但……代价……也付了……”
他抬起那只独眼,望向洞外,目光似乎穿越了山峦,落在了那片新立的坟茔上。
“……告诉……秦守义……仗……会越打越精……兵……也会越打越少……珍惜……每一个……能喘气的……”
周瑶将话带到时,秦守义正在组织战后总结会。会上,王根柱、栓子等老兵结合战斗实况,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新兵暴露出的问题——冲锋时队形过于密集、遭遇抵抗时反应迟缓、打扫战场时警惕性不足……每一个问题,都对应着血的教训。新兵们低着头,紧握着拳头,将前辈的每一句批评都刻进了心里。
秦守义最后总结,他没有责备,只是将赵旭日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沉声道:“首长说得对,咱们独立大队,每一个能喘气的,都是宝贝!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因为训练不到家、脑子不清醒,白白死在下一个刘家店!从今天起,训练量加倍!针对性强化!谁要是吃不了这苦,现在就可以脱下这身军装滚蛋!独立大队,不要怂包软蛋!”
没有人离开。新兵们抬起头,眼神中燃烧着屈辱、不甘,以及更强烈的、想要变强的渴望。
总结会后,独立大队的训练进入了更加严苛、也更加贴近实战的阶段。王根柱带着突击排,专攻村落巷战和夜间突袭;栓子则加大了狙击手在复杂环境下的潜伏与射击训练;两个战斗连更是将刘家店的地形进行了沙盘推演,反复演练各种进攻方案和应对突发情况的处置。
张贵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已经可以丢掉拐杖慢走。他成了训练场上的“活教材”,经常指着某个战术动作,用沙哑的声音讲述当年在关外或者鹰愁涧,某个战友就是因为这个动作没做好,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话语,比任何教官的呵斥都更具分量。
就在独立大队埋头苦练,消化刘家店之战的经验教训时,中村正雄的报复,以一种更加阴险、也更加致命的方式到来了。
他没有立刻调集重兵报复,那样正中八路军“敌进我退”的下怀。他采取的是“釜底抽薪”的策略。一方面,他加强了对黑云岭根据地的经济封锁,严密封锁所有通往根据地的商道,抬高盐、布、药品等必需品在敌占区的价格,同时严厉打压根据地山货、药材的出售,企图从经济上扼杀根据地的生命力。
另一方面,他派出了大量的汉奸特务,伪装成货郎、难民甚至风水先生,潜入根据地,散布谣言,刺探军情,尤其是寻找八路军主力部队和后方机关的驻地。同时,他命令各部日军,加强对控制区边缘村庄的“清乡”和“并村”,强行将百姓驱赶到由炮楼和据点严密控制的“治安区”,制造无人地带,企图割断八路军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
这一招,远比单纯的军事扫荡更为毒辣。独立团很快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最先出现的问题是盐。人是铁,饭是钢,没有盐,部队的战斗力会急剧下降。原本依靠秘密交通线运入的食盐,因为封锁和特务破坏,几乎断绝。团部食堂的饭菜越来越淡,伤员伤口清洗也成了问题。
紧接着是药品。周瑶看着日益空瘪的药箱,愁眉不展。张贵和几名重伤员的恢复需要药品,日常训练和零星战斗产生的伤员也需要处理,草药的效果慢且不稳定。
更让人忧心的是群众基础。一些边缘村庄在鬼子的威胁和谣言蛊惑下,与根据地的联系变得若即若离,情报来源受阻,筹集粮款也变得异常困难。
“妈的,中村这老小子,跟老子玩起阴的了!”李云龙在团部气得直拍桌子,但面对这种全方位的“总力战”,光靠拍桌子解决不了问题。
赵刚面色凝重:“老李,这是敌人新的‘囚笼’政策,军事、政治、经济三管齐下。我们必须尽快拿出应对办法,否则时间一长,根据地人心浮动,部队不战自溃!”
应对措施迅速下达:加强内部动员,开展大生产运动,自力更生;派精干小分队,不惜代价恢复和开辟新的秘密交通线;加强反特斗争,坚决打击汉奸特务的破坏活动;同时,主力部队寻机作战,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鼓舞根据地军民的士气。
砺刃谷也接到了命令。秦守义看着团部传来的通报,眉头紧锁。他意识到,未来的战斗,将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较量,更是意志、生存能力和智慧的全面比拼。
他将队伍集合起来,没有隐瞒面临的困难。
“鬼子想让咱们没盐吃,没药医,想把咱们困死、饿死在这山沟里!”秦守义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办?”
“跟鬼子拼了!”有新兵喊道。
“拼?拿什么拼?饿着肚子拼?”秦守义反问,“中村现在巴不得咱们冲出去跟他硬碰硬!”
“那……那就这么忍着?”
“忍?当然不能忍!”秦守义斩钉截铁,“但咱们不能只想着从敌人手里抢。咱们自己要有骨气!从今天起,训练之余,开荒!种粮!种菜!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周医生,你带人,多认草药,咱们自己采药,自己配制!”
他指着山谷两侧的坡地:“这里,就是咱们新的战场!咱们独立大队,不仅要能打仗,还要能生存!要让鬼子看看,他们的毒计,困不死咱们独立大队的硬骨头!”
“是!”震天的回应,充满了不屈的斗志。
砺刃谷中,除了喊杀声和枪声,又响起了开荒的号子和辨识草药的讨论声。一种在绝境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在这支年轻的队伍中,如同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蓬勃滋生。
余毒未清,新的考验已然降临。但新生的独立大队,正以更加坚韧的姿态,迎接着这场关乎生存的、更加漫长的战争。鹰愁涧的火种,不仅未曾熄灭,反而在逆风中,燃烧得更加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