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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东邻西舍东国西国 本家本当本性难移(2/2)

大队放映电影《红日》,大家不知道最厉害的那种枪是什么枪。王德君说,这种枪叫“长得俊。”实际上叫“汤姆逊”,是一种冲锋枪。他画了一幅水瓢一样的样枪,供大家仿照做枪。“东国”官兵,都装备一枝“长得俊”。

“西国”皇帝是董云华,皇宫是后园大杏树。大杏树和太奶一样弓腰驼背,中间分出两杈。东树杈上坐着董云华,西树杈上坐着一干文武大臣。

大杏树春华秋实,枝繁叶茂杏花似锦果实累累。

杏熟时,只有董云华有权上树摘杏,其他人在树下候赏。

“西国”军师是董云尖,得力干将是郝文贵,马前卒是董太精。董云华今天和这个好明天和那个掰,总闹内讧众叛亲离,好几个兵投奔到“东国”。

大沙岗子也是沙场,大西山和小西山的孩子们经常在这里比武打擂。小西山王德巾向大西山董太船下战书,择日在此“骑马打仗”。王德君摇身一变,由宰相变成大将军,骑在坐骑王德巾脖子上,用寸劲加巧劲,把对方兵马屡屡掀翻在地。打虎亲兄弟,他弟弟王德臣憋足了尿,往对方主将腿上泚尿助阵。

王德奎长了个大鼻子,外号叫“大洋鼻子”。他有尿往家泚,和大西山作战时畏缩不前。在欺负本屯“西国”时一马当先,专门欺负比他小的孩子。

王德巾麾下还有董太硬、董太狠等一帮虎将,兵强马壮士气高涨。

初冬上冻后的一天下午,大、小西山两个屯孩子约好,放学后在青石线海滩上决战。潮水涨满,浪花冷漠地亲吻海滩。双方全部人马,厮杀得难解难分。

当小西山的孩子们面临海水,董太船一声令下,大西山的孩子们突然松手。“扑通”“扑通”一阵响,小西山人仰马翻,全部倒进冰水之中。

“东国”一直想吞并“西国”,害怕老爷的扎枪头子,不敢轻易动手。那天,王德君算出老爷老奶去永宁赶集,只有董云华和大老太太在家。

“东国”大兵突然压境,把董云华团团围困在后园大杏树上。

王德君失算,老爷和老奶哪儿都没去,正在家里守株待兔。

老爷擒贼擒王,抓住王德巾的一条胳膊,在后园转着圈儿狂揍。老奶逮住“大洋鼻子”王德奎,“乒乒乓乓”一顿狠扇。“大洋鼻子”连滚带爬,发出耗子一样的“吱吱”叫声。喽罗们做了鸟兽散,“西国”和“东国”随之灭亡。

郝文章家东院,住着他三叔郝振礼,我们也叫三叔。郝振礼对父母唯命是从,经常趴在东屋炕上,给老妈“四老太太”唱《小八义》“猴子阮英”:

公子进城把头抬,一街两巷好买卖,生药铺对熟药铺,永福昌对长胜斋。公子正走抬头看,人多事众数过来。七八岁玩童骑马,十三大姐抱着孩。明公若问什么马,两腿夹着青竹马。尊声列位闪一闪,小心踏着你们鞋碰着帽子不要紧,怕是撞了你脑袋。又往那边送一目,四人那边打骨牌,出付板登是长对,至尊猴子放下来。打个全探加三倍,大家伙的乐心怀。公子走至那边,看两个老头棋摆开。这个先走当头炮,那个跳马理应该。公子看了多一会,那边走过老头来……

“四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抽长烟袋,听的津津有味,完全投入进去。郝振礼一个腔调往下唱,一套套唱词拖泥带水,就像在海里面捞海秧菜。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也记不住词,只觉得他的样子好看,声音好听。

那天,郝振礼卡在一句唱词上睡着了就像唱片划伤串了纹路: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我们都记住了这一句唱词,反复唱: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

四老太太在炕沿上用力磕烟袋锅,惊醒郝振礼,拿书逃跑一样出去。

郝振礼结婚时,请的一帮“喇叭班子”挺硬,会唱“葫芦头戏”。鼓乐声中,几个人用手摆弄唐僧、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木偶,一边咿咿呀呀地唱。

三婶高大肥胖,走路慢慢腾腾不紧不慢,始终抽烟。她手里有活时,用嘴叼着烟。她上厕所也一样,一出门就解裤腰带,慢慢腾腾地挪步,进厕所之前褪下裤子。她自始至终露出脑袋,一边抽烟一边四外看光景,和人打招呼。

她见了人笑容满面,说话不紧不慢,都是四六句:我满口含冰吐不出水,我娘两眼泪汪汪……春争日来夏争时,百事宜早不宜迟……

三婶眼睛不好,一旦犯病视力模糊,被厚厚的眼眵糊住。她神情恍惚,不知道身在何处,是成年人还是小时候。她经常脱得一丝不挂,出门往街门口的大水坑子里面走。三叔又当爹又当妈又得伺候病人,还得到生产队里干活。

三婶听人说,王家崴子麻风病院有个医生叫王成满,治疗眼睛手到病除。大伙儿告诉她这是假的,王成满在小西山搞过土改,在公社当民政助理。他当年抓捕“巨大牙”有功,但是把小西山耽误了,都为自己家划为地富成份。

后来一打听,土改王成满和神医王成满不是一个人,名字一样。三婶认为都是一个人,让三叔赶了牛车,两头不见日头,送她到麻风病院看眼睛。

王成满毕业于着名医学院,细皮嫩肉相貌儒雅戴一副眼镜。他的一次治疗,就让三婶睁开眼睛,并且一见钟情。三婶逢人就说:“我这辈子能遇见王成满这样的男人,做个女人算没白活一场。”她变得干净利索,一边喂鸡一边哼着小曲。她省下全家一半口粮喂小鸡,每当攒够一大筐鸡蛋,就来回走六、七十里路到麻风病院,送给心上人。王成满死活不收,按价付钱,三婶放下鸡蛋就走。随后,王成满把鸡蛋送到食堂。三婶眼病痊愈,仍定期到麻风病院复查。

郝文章的爷爷外号叫“四瞎子”,尊称“四老爷子”,我们叫四爷。

世世代代的小西山人,常年不洗脚,脚皮也是皮鞋。晚上睡觉上炕之前,双腿跪在炕沿上头朝里,双脚悬空相互摩擦几下就算洗脚,钻进被窝里睡觉。

被褥里和炕上的沙子,都由双脚带上来。每年冬天,爷爷的脚后跟都裂口子,奶奶用针线将老皮缝合。一年里,爷爷只在冬天洗一次脚。奶奶烧了半盆开水,放在炕沿边方凳上,也叫鼓凳。鼓凳是老叔的杰作,刷了一层绿油漆。

爷爷坐在炕沿上,交替着把脚放进开水中,烫的“哦哦”叫唤。爷爷把脚皮泡软,奶奶用剪刀一层层刮下来。盆底下,沉淀着厚厚一层灰垢。

四老爷子从来不洗脚,除了冬天三个季节不穿鞋,一双脚刀枪不入,踩到刺棘子上“嘎巴”“嘎巴”响。灰垢把脚指缝彻底腻死,像生了一双脚蹼。

那一年天旱,爷爷在园子里淘井。大伙儿没拦住,四老爷子自告奋勇,下到井底清淤泥。他一边挖泥一边搓脚灰,将“脚蹼”还原成脚趾头,一双脚缩小一圈。他第二天下地干活,脚上没了一层坚硬外壳,被树杈子扎个大窟窿。

井沿边的菜疯长,都说和四老爷子洗脚有关,后街人都到前街大井挑水吃。过了雨季水位正常,父亲将井淘干逐块石头刷洗,大伙儿这才进园子里挑水。

四老爷子和爷爷是发小,还是老姑舅亲,两家有大事小情都到场。

他经常来我家借东西、问日历、串门说句话。他高门大嗓,声音洪亮。有时候什么事都没有,他站在后门口大喊一声:“希录啊!”转身就走。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被吓醒,大哭不止,大人都吓了一跳。院子里的小鸡跑到街门口。

四老太太镶了银牙,整天扶着一杆大烟袋不苟言笑。她三门不出四户,偶尔也赶次海。她的一双麻杆细腿,锲而不舍地一对辣椒小脚深深杵进沙窝子。

太奶在太爷的骂声中学会了画棺材头,四老太太无师自通会画胖娃娃拖寿桃。姐姐上二年级时求她画了一幅画,在公社小学生美术比赛中,排名六十开外。

四老爷子和四老太太有个老儿子叫郝振海,小名叫“惯儿”。每当四老爷子大嗓门喊“惯儿”,大西山人都能听见。“惯儿”比我大一旬,成年没长大,外号叫“尿罐子”,挨泚没够。他个子不高,生了颗扁扁溜溜的“南北山头”,拖着大裤裆。狗只在夏天伸出半截舌头,他半截舌头和半截裤腰带,常年郎当在外面。他走路不住地往两边甩脑袋,嘴里叨叨咕咕,像和两边的人说话。

冬天,井台上结了一层冰,尿罐子挑水,也甩脑袋叨叨咕咕。那一次他挑水脑袋没甩好,脚下一滑一跟头摔下井台,全身被冰水浇透。他爬了几次才爬起来,扔了扁担和水桶,一边往家里跑还不忘甩脑袋。郝振礼三叔来到园子里,拣起扁担和水桶,替他把水挑回家。他总说棉裤没晒干,全是水。四老太太给他晒了一冬天棉裤,他也在热炕头的被窝里躺了一冬天。

尿罐子和五叔是同学。每当他学了新课文,都挨家挨家户走读炫耀。他一进门先停下,一条腿不动另一条腿乱颤,郎当半截舌头背诵几句:

冬老太太生气了冬老太太流泪了……春天不远了春姑娘回来了……

他背诵完转身就走,到下一家继续走读背诵。我们提前跟他背熟了这些句子,也学他那样郎当半截舌头,一条腿不动另一条腿乱颤,以为学生都得这样。

尿罐子学了课文《长征》,又挨家挨户走读背诵,只有一句:

两万五千里汤汤……

大伙儿莫名其妙,问他什么是“两万五千里汤汤”,他一概不予理睬,再去下一家走读背诵。我们上学学了这篇课文,才知道“汤汤”是“长征”。

尿罐子不但背诵课文独具一格,模仿造句更是一鸣惊人。有一回为了点什么事,他被四老爷子打了一顿,四老太太也打了他一顿。他记爹妈的仇,总想出一口气,机会来了。他学了新课文,是鲁迅的《秋夜》,开头一句是: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课堂上,老师让同学们模仿造句。尿罐子顿时来了灵感,第一个抢答:

我家门里有两个老混蛋,一个是老混蛋另一个还是老混蛋……

尿罐子最喜欢做的游戏,是晚上和我们这些小孩藏猫猫。我们人小,藏身之处刁钻,除了墙角旮旯、鸡窝顶上、草垛、驴槽子、树后面,还能蜷缩在大盆底下。尿罐子一个都找不着,输了让我们大声骂“大尿罐子”,他不打也不骂。

后来他动了脑筋,一边寻找一边怪腔怪调地逗引:“滑溜皮焦粘的稀甜的,脚丫子腥臭的齁咸的!小小子说话嘴叭叭的,小丫蛋尿炕哗哗的!”

不管谁藏在哪里,听见他的声音都憋不住笑,一笑就暴露了藏身位置。

我一直没弄明白,“滑溜皮”是粉皮还是榆树皮。

尿罐子比五叔大三岁,已经是个大小伙子。有一回两个人闹翻了,在后园打了起来。五叔虽然比他小好几岁,但是力气比他大。两个人摔跤不分上下,从大杏树平了。

五叔逐渐占了上风,掐住他的脑袋往下按。我从西沙岗子上跑下来,让五叔闭上眼睛,钻到他们一顿暴揍。两家人出来把五叔和尿罐子拉开,各自推回自己家。

尿罐子问我:“小小子你叫什么名?”我说:“就不告诉你个大尿罐子。”尿罐子问郝文贵:“小小子小驴操的叫什么名?”郝文贵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尿罐子说:“等我给他起个名,上学校告诉他老师,说他在家里欺负高年级学生。”尿罐子真的给我起了名,小名和大名相结合,叫“董太小”。

他不知道我没上学,以为我在一年级,告到古凤桂老师那里。古老师说:“我们班没有董太小这个同学。”尿罐子张冠李戴,又给我起了名字叫“董太平”,告到高年级老师那里。高年级老师说:“董太平念到二年级就不念了。”

东头子董云巨的大儿子叫董太平,外号叫“大爪子”,也叫大太平子。

董太平听说我和他抢名,威胁让我改名。有一回他挑水遇到我,威胁:“你改不改名?”我说:“就不改,气死你个大太平子!”往他水桶里扬了把沙子。

大太平子放下水桶,抱起一块脸盆大的石头撵我。我撒腿就跑,觉得头顶上落下个东西。我觉得不好,猛地往前跳了个高。大石头紧贴我脚后跟落下来,“扑通”一声把地面砸了个坑。幸亏那一跳,否则我就得被砸成肉泥烂酱。

那当时,父亲开始为我的前程担忧。

每当他收工回家,喋喋不休地对我讲:“一个男人要有主见和主心骨,不能人云亦云做墙头之草。再强大的草也没有独立性,只能烧火沤肥做饲料。没有独立性的东西,都没有大用处。做人就得做参天大树,不做喂马高粱。做男人,就得做男子汉大英雄。大英雄不是一把好使的锄头好用的镰刀,更不是好狗好牛好马好牲口。好男护三屯好狗护三邻。男人只为小家而活不是大英雄,要为国家和民族而活。大英雄不怕困难不怕强敌不怕流血牺牲,为国家为民族死得其所胸怀坦荡,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大英雄火烧不死水淹不死冰冻不死枪打不死炮轰不死,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大英雄站立天地间,能吓破敌人的鼠胆,欠命的还命欠债的还钱,否则刀兵相见,冒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大英雄有仇恨之心,才有必胜的信心和力量,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这是父亲在大营子抗联秘密学校时,张先生对他讲过的一番话,记了一辈子也做了一辈子。我理解成,“一个大英雄除了不受欺负,还得火烧不死,水淹不死。”父亲的拔苗助长,让我把所做的每一个恶作剧,都当成英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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