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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八年体检难过政审鬼门关 艰难入伍一纸契约栓羁绊(2/2)

第二天,大队通知我去瓦房店体检。我瞒着父亲,他以为我“肝炎”又犯了。第三天,大队民兵连长送来“入伍通知书”。父亲懵了,我心知肚明。

他和妈妈说:“驴进的怎么又当兵了?这回是个真还是个假?”

“驴进的”是家乡一句骂人话,一般是长辈用来骂男性晚辈。不管来自何

处,肯定登不得大雅之堂。直到若干年之后,刘恒的短篇小说《狗日的粮食》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我才放心,“驴进的”也相当于“狗日的”。

接着,盐场沸沸扬扬炸开了锅。人们都说董太锋有精神病,马上要转正吃商品粮,还去当兵。再说多大岁数了?他以为自己当兵,是他爹当年在边外当胡子?他这山望着那山高,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曹小花那么好个大闺女,也栓不住他的心。两年后他光杆司令复员回来,赔了夫人折了兵,到地垄沟里转正吧。

他们根本不理解,我只有当兵,才能打开实现人生四个目标的大门。

宫殿皇是盐场商店负责人,顶天立地勾勾个腰,背负苍天朝下看。他和我家关系不错,青年时代也是风流小伙,和老叔很要好。每当他背一书包苹果,就是来借自行车。他骑走了自行车,书包里还装走了一本孔尚任的《新桃花扇》。

他老婆死后,找了云姐姐。云姐姐比他小十几岁,严重哮喘,一犯病就憋得上不来气。云姐姐不明不白地死了,人们都说被他用枕头捂死,县法院法医前来开棺验尸,不了了之。人们说,宫殿皇用钱买通关系,迟早要遭报应。

他答应父亲给太锋弄个自行车票,我都毕业了,“票”还在太平洋漂着。他听说我放弃转正名额,来我家劝了一晚上,别做丢了西瓜又丢芝麻的蠢事。

他苦劝不成和我打赌:“你当兵之后我来看你三次:一是大队招待新兵那天晚上,我不是去看你而是讽刺你,让你带着沉重的包袱入伍。二是你一败涂地复员回家,我来看你时带个棉花包,让你一头撞死。三是你‘提干’回来,我来戳穿你这个假军官,因为你不可能提干。你能提干,你爹得先当上军区司令员,再是你吹口气就能消灭帝修反。假如你功成名就甩了曹小花,我将发动全盐场男女老少,联名给部队写上告信,让你前功尽弃回到小西山,打一辈子光棍。”

宫殿皇的话尽管不好听,却是钢浇铁铸般的客观存在。

送走宫殿皇,已是晚上十点钟。我睡不着觉,无处可去,一个人来到西山砬子上。我在凛冽的寒风中站了很久,仍怀疑当兵这件事是真还是假。

校长董太元在惋惜之余,非常赞赏我让出转正名额的行为。他说:“我当了十几年校长,就愁转正名额分配。为了争名额,有的打得头破血流,有的又哭又嚎,有的服毒上吊,头一次遇到有人主动让出名额。”他尊重我的选择,郝文章转正也是顺理成章。他因妻子怀孕超生,不同意流产,最后连民办教师资格都没保住,回小西山生产队劳动。那个转正名额,又论资排辈地给了林富有。

郝文章和王德海合伙,到北海石坑打石头,准备在后街盖房子。两个人正在石坑里镩石头,头顶上一块大石头坍塌下来,将两个人砸在底下,滚进海里。

王德海没事,先爬起来,以为郝文章被砸死,拼命地呼喊。郝文文章也爬了起来,浑身正常。两人有惊无险,王德海连连说:“咱俩的命可真大。”

郝文章在地上看见一截新鲜肠子,问:“二哥,你怎么样?”

王德海说:“我好好的……兄弟呀,我可向你爹你妈怎么交代呀……”

郝文章顿时瘫倒在地不省人事,鲜血却顺着王德海的裤筒子淌到脚下。

原来,这截肠子是从王德海身上挤出来的。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郝文章赶紧爬起来:“二哥你千万挺住!”提了肠子去山上拦车。

一辆大卡车驶来,郝文章哀求司机救人。司机说有事,掉转车头开走。

司机的女儿,郝文章还教过。一辆拉石头的马车过来,赶车人听说人肠子被砸出来,马上卸石头救人。等郝文章把王德海送到永宁医院,人已僵硬。

董太局媳妇难产,人不行了才去医院,母子三人共赴黄泉。董太局带一个女儿,王德海媳妇带一个儿子。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多不少只过了三天。

我一直没去盐场曹家,他们家也按兵不动没有动静。人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说董太锋入伍之前,要和曹小花“扎根”。一想起曹老太太,我不由得胆战心惊。

我想从北海头和南海底绕到永宁入伍,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得从大队出发。

父母让我去找曹小花通融,结束这种关系,我哪敢面对曹老太太?况且我正式入伍那天,也是我们定好结婚的日子,她们家怎能善罢甘休?

我去公社武装部换完军装,同班同学陈兴回家探亲,已经提升为副连长。他见我穿一身带硬褶的新军装,感到莫名其妙。当他得知我刚被批准入伍,仿佛观摩一具刚刚出土的兵马俑。往年大队欢送新兵,都开一次座谈会,招待一顿酒饭。今年大队没招开座谈会,只炒了半锅秕花生,招待我们四个新兵。

秕花生被炒得焦糊,盛在一只装牲口料的片筐里,还有一颗火星闪耀。火星就是我一直没熄灭的愿望,被炒了整整八年。那颗火星逐渐熄灭,没有任何人前来和我们座谈。我们四个新兵像四只绿毛鸡,在片筐里啄食,成了嘴巴黑黑的胡子兵。外面下雪,我刚要回家,宫殿皇一身酒气进来,为我们预测前程。

他说:“你们另三个新兵都能入党,但是不能提干。太锋虽然入不了党,却能提干。”他似为我祝福,又毫不掩饰幸灾乐祸。我往外走,被他拦住。

他说:“让你小子等着了,在大连当城市兵。你爹体格不好,你妈有病,姊妹多,还有爷爷奶奶。每个星期天,你都能回来帮家里干活。你命撞桃花,更是闯进桃花林。曹小花肯定让你毁了,你还得当陈世美,在大连找媳妇。”

我真想把他按进锅里,像炒瘪花生一样炒出火星。我头也没回,愤然走出门去。这些年,我早把当兵那些事情弄得透透的。不入党怎能提干?哪个大连姑娘肯嫁给一个农村复员兵?回家种地,哪一天都是星期天。屋内传出几声讪笑:“两年后,他怎么灰溜溜地走,再怎么灰溜溜地回来……”我捂住耳朵就跑。

学校赠送我一本袖珍《毛泽东选集》,同事们都给我赠送了纪念品。“五七战士”老叶送给我笔记本和钢笔,大家都鼓励我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留队。

董太元对父亲说:“太锋已经转为公办教师,放弃了可惜。但是,我也不能耽误太锋的前途。别看太锋当兵晚,有才华到哪里都不吃亏,肯定提干。”

曹小花终于来了,强作笑颜对我说:“你有前途,现在拉倒还不晚。”我说:“咱们的婚事是家里老人订的,我压根儿不同意。”她笑出两个深深的酒涡,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不用操心家里,有我呢。”我听了莫名其妙。

她肯定理解错了,像个过门的新媳妇,里里外外干这干那。

这是我和曹小花第三次见面,仍没仔细看看她。妈妈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我也不明白她让我做什么。我没看曹小花,只看窗户上的霜花。我只要过了坎子离开小西山,就是鸟飞蓝天猛虎归山鱼游大海,上天入地容不得任何人。

我离开小西山那天,鹅毛大雪下得沸沸扬扬。整个世界被大雪覆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院子里积雪半人深,我一直扫雪,雪一直在下。我挑满水缸,把井台上的冰刨干净。我钻进井窟窿里面镩冰,用笊篱捞出井口。

爷爷花白的头发还没长长,我给他理短。我怕奶奶喂猪滑倒,院子里的雪下一层我扫一层。就算我能扫完这场雪,怎能扫得完以后若干年若干场雪。

我抓紧时间给毛驴铡草,把草料堆上棚顶。我把一堆笔记本和钢笔分给弟弟妹妹们,叮嘱他们好好学习,听爹妈的话。父亲给我准备十五元钱,我抽出十元钱压在座钟底下,只拿五元钱。妈妈又犯病了,我抓紧时间,给妈妈注射一支“硫酸阿托品”。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新兵四点钟在大队集合,六点钟之前赶到公社。父亲拿铁锨走了半天,现在还没回来,还得对我有所嘱咐和交代。

以前冬天下大雪,父亲都去生产队清理牲口圈,前、后街井台。这些年每当冬天下大雪,妈妈非犯病不可。父亲除了扫雪,也照看放在生产队的棺材,再绕道去南海底,将挖好的坟坑清理干净。沸沸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每一片雪花都似降临一种不祥之兆。整个世界的雪都堆积在我的心头,心情越来越沉重。

我不再等父亲,背上行李提上提包,毅然走出家门。爷爷奶奶出来送我,我装做没看见。他们和我说什么,我也没听见。妹妹把妈妈从炕上扶下来,颤颤微微出了门。她这次犯病比哪一次都重,半个月没下地,非要把我送到街门口。

我这一去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肯定见不到活人,而是坟头……

我咬着牙狠下心硬是没回头,小跑出了街门。我希望雪下的再大一些,把眼前的一切覆盖得严严实实。等我想起过坎子这码事,已经到了地东头。

四个新兵入伍,大队门前人山人海。我想起陈毅元帅说过那句着名的话: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每个新兵,也是人民送到部队。

马希阔老师在老李家街说等我,说:“你给我点面子,到曹家站站脚也行。”

我说:“我到她家干什么?我压根不承认这桩婚事。”他拉下脸变成丧门神,决绝地说:“你不去她家,曹小花她妈和你一块儿入伍,一起当兵。”

我吓出一身冷汗,乖乖地和他走了。

老太太像换了新军装,里外三新,扎了腿带子背着包裹,腰间扎了一根皮带,准备和我一起“入伍”。她再插上两把匣子枪,就是“双枪老太婆”。

她大开杀戒杀了五只下蛋鸡,破釜沉舟炖了一锅鸡肉。看我进来,她豪壮地说:“姑爷上炕,我陪你喝出征酒。”我只好放下背包,和马希阔老师一起上炕,喝了一杯果酒吃了两块鸡肉。曹大哥说:“你有前途,不能让小花耽误你,现在拉倒还来得及。”我赶忙举杯:“大哥,兄弟敬你一杯,我压根不……”

“砰”地一声,他把酒杯摔的粉碎,厉声:“不同意你来我家干什么?”

老太太背上包裹,拐着小脚往外走:“你一直影儿不见,现在才来我家说这话,晚了。我成全你,咱们一块儿去当兵,你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

我顿时六神无主,差点没憋住尿,跳下炕拦住老太太,央求:“大娘你听我说……”变成王鸿年,“你们放心,能黄了你们也黄不了我们。”

老太太说:“你空口无凭,得写契约。等你当了军官不要我闺女,我拿去找部队打官司。”曹大哥拿出记公分小本和一枝油笔,我不知道如何下笔。

曹大哥说:“我说你写:我在学校教学时,看好了盐场姑娘曹小花,委托马希阔老师到曹家提媒,并向曹家下了定亲礼订婚,年底登记结婚,任何时候我都不反悔。董太锋,一九七七年一月十九号于盐场未婚妻曹小花家……”

我一边写,汗珠一边往下滴。我念给老太太听,让她审查。

老太太说:“从你刚才怎么进来怎么说的、后来又怎么改口,都写上。”我糊涂了,说:“我刚才说什么了?”老太太说:“你刚说过就不认账,我都记住了,我说你写。”老太太把婚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复述一遍,我一字不差写了半本子。我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老太太像听书,闭上眼睛不住点头,满意地说:“小太锋真是手笔相应,我眼睛不瞎。”她让儿子、女儿、马老师和我,都在小本子上签名,她自己也拿笔画了十字。最后,让大伙儿一一按了指印。

老太太如获至宝般拿过小本子,用红布仔细包好,放进柜子里锁好。

她满脸是笑地说:“你到部队好好干,当个大军官回来你爹你妈高兴,全盐场高兴,小花跟你享福,我们跟你沾光。马老师,都上炕喝酒吃鸡肉!”

老太太解下包袱一身轻松,把沉重的包袱压在我的心头。

民兵连长在街上喊:“董太锋抓点紧!”我背上背包,逃跑一样出去。

老太太说:“闺女,送你女婿出征!”曹小花只把我送到街门口。

我们坐上马车,父亲还没出现,是不是滑进井里,我的心悬了起来。

马车行进在漫天大雪中,我没回头,没往后面看一眼。到了陈屯,大队书记从公社开会回来,和我们握手,鼓励我们到部队好好干,给家乡父老争光。

到了永宁已是晚上,送兵的亲友和知青们挤满公社大礼堂内外。他们告别的话如同我的烦恼,说不完也诉不尽。耳边恋恋不舍的哭泣声,让我心烦意乱。

我独自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不担心当兵是一场骗局,也不相信曹老太太从天而降,只担心父亲。晚上九点钟,接新兵的汽车到了。

我的心仍在煎熬中煎熬。七十八名新兵,乘坐五辆解放牌大卡车,车轮子装了防滑链。唯有我乘坐的这辆大卡车原地打滑,一定是我的牵挂太多超载。

爷爷奶奶不断惹事,父亲一干重活就吐血。弟弟妹妹们都在上学,妈妈常年卧病呕吐,以后日子怎么过。每年春节大队慰问军、烈属,送二斤粉条和两张年画。我除了尽保家卫国的义务,能否提干改变命运,也是必须面对的现实。

那天陈兴告诉我,部队已不再直接从士兵中提拔干部,提干必须从部队院校毕业、党员、不超过二十三岁。我已经二十四岁,刚入伍就失去了提干资格。

也许真如宫殿皇所说,我两年后复员回来,如何向家人和众人交代。

有一年刮台风,我深更半夜去拣海,为捞一根竹杆在惊涛骇浪中沉浮。我听见妈妈站在岸边喊“小小子”,是病中妈妈的“心唤”。汽车加大油门,“嘎吱嘎吱”咬牙切齿,防滑链把雪地咬出一道沟槽。此时此刻,我又听见了妈妈的心唤。我终于回过头,朝小西山方向看最后一眼,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爷爷奶奶父亲妈妈姐姐弟弟妹妹们,站在道边。夜幕笼罩雪光蒙胧,他们身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积雪,成了一组雪雕。五辆大卡车载着同样着装的新兵,他们辨不清我是哪一个、在哪辆车上。他们没喊我的名字,也没向车上招一下手,只在默默地注视。这是一垛土坯,雕塑变成鞭策,在我身后矗立了一辈子。

车队过了潘家沟,后面追上一个影影绰绰跃动的黑影。“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那是父亲!他到生产队清理牲口棚,再去南海底清理坟坑,到盐场找四爷牵马。到了马场上坡,车队慢下来。父亲打马追上来,在坡顶勒马,向远去的车队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顿时,我将如山的困难二字,扼死在漫天大雪里。

我不是能不能提干,而是必须提干,怎么做才能提干,什么时候提干。

父亲渐渐被汽车拉在后面,直至被茫茫的雪雾吞没。

(第三部完)

2025年9月1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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