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激情和韵律,已经被仇干事阉割得荡然无存。
我的起点是先写短篇小说,再写中篇小说,然后写长篇小说。
那一期《解放军文艺》上,刊登一篇小说《新兵老贺尝到的滋味》。作者叫刘兆林,对我的启发很大。我也要写一篇《新兵老董尝到的滋味》,向《解放军文艺》投稿。我构思了几个故事,不知道如何下笔。首长老贺从上级机关下到基层到连队当兵,尝到了体会不到的酸甜苦辣,是为了基层官兵解决实际困难和具体问题。重要的是,“老贺”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革命,“新兵”是托词,体验几天就回到领导岗位上。我是个思想复杂的新兵,所肩负的使命和担当,还停留在改变个人命运的层面上。我尝到的种种滋味,哪怕五味杂陈艰涩难咽,也是浅尝辄止。再有一个月,我入伍满一年,经历的事情不算少,可谓感慨良多。
新兵连“瘸腿”老连长、赵恩才、罗未来、陈寿高、万不帮、黎树下、“老圈”、“小金嘴”、老宋、“小浪包”、“大红花”、老栾、于铁匠等人物,一个个活灵活现,缺少一把火将灵感点燃,没有一条完整的故事线穿缀一堆珍珠。
我虽然会编故事有叙述能力,但是不会结构故事。我虽然会刻画人物,无法将人物进一步升华。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锤炼是个长期的过程。我还苦于没人指导,靠个人提高叙述和描写技巧,锤炼语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眼前的文学小路上,已经熙熙攘攘,没等下笔就将梦断蓝桥。写小说只是我的梦想,但是不写绝不会成功。我硬着头皮往下写,写出来的东西,自己看了都绝望。“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到了我这里,就成了眼高手低。
小说不仅叙述故事刻画人物,还要体现意识形态、历史观、哲学、思想、文化、艺术等各个层面。我的政治觉悟、思想水平、文学修养,还有很大差距。
我苦苦构思,从来没出现过写诗朗诵那种欲罢不能的情境。
并不是读过多少书、有过多少生活体验和感悟,就能写成小说。瞎董万空饱读诗书,也没着书立说。老牛对土地的体验最深刻,也写不出乡土文学。
班排时间紧张,只有站岗和失眠,我才能静下心来思考各种问题。以后有个女演员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名女人难上加难。而我是:当兵难,提干更难,想当部队作家难上加难。有的作家一生只写一本书,出版后被改编成电影和戏剧,功成名就。一旦来了运动,作品被打成大毒草一夜间身败名裂。有的三部曲没等写完,人已辞世,留下终生遗憾。不知道多少人在文学路上艰难跋涉,名不见经传前功尽弃。也有的作家在偶然情况下,写了篇小东西,一举出名天下知。
有的作家人死了,作品才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欲速则不达。我写小说还没入门,连初学者都不是,还不能着急。搞文学创作不是偷书写检查,也不是靠几句幽默语言就能脱颖而出。我更不是父亲装饱的老洋炮,朝天上猛勾一响,海鸥落地沸沸扬扬。我开始积累素材,写了不少好人好事和海岛趣事,投到军区《前进报》。我如同手抓一把沙子,闭着眼睛抛向空中的雁群,一篇都没中稿。又一期《解放军文艺》上,刊登短篇小说《有这样一个小女兵》,触动了我的灵魂。我不懂女兵生活,但是对教导队的那只小白鸡念念不忘,突然想为它写点什么。那不是一只小母鸡,而是一个女人——一位慈祥的母亲。
我顿时产生了灵感,写一篇拟人化的短篇小说:《有这样一只小母鸡》。
星期天,连队到守备区洗澡。我不洗热水澡,一大早在井台上洗冷水浴。
没等我请假,班长郎青悄悄对我说:“宿舍里面不安静,你到坑道山去写,别让岗哨看见,注意安全,吃饭前归队。”班长太理解我了,让我感动,不写出点什么也对不起班长。我揣好备课本和钢笔,出了营房,假装去小盐场商店。
我顺河边来到海边,从岗哨观察死角上山,气喘吁吁地攀到山腰。山坡朝阳处,枯白的草丛中钻出一片片嫩绿的叶尖。一片片野蔷薇仍在酣睡,“老骨朵花”即将开苞绽放。我选好一处茂密的松树丛,坐在厚厚的松针上面,拿出备课本和钢笔。每一天每一个场景每一件事情每一样东西,都让我联想到家里。
今天是三月二十号,农历“春分”。一大早,爷爷翻开日历牌,嘴里念叨“春分地皮干,谷雨种大田”。他虽然不识字,认得自己名字和有关二十四节气的文字,分得清阳历和阴历。地面开始返浆下沉,上得去人和牲口,开始趟春垅。
三月的海岛风平浪静,天地万物纯净透明。山上,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就像老家的杨树和柳树。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翠绿的树冠,将迷彩罩在身上地上本子上和心头,也把我带进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亦真亦幻的秘境之中。
痛苦和快乐携手,历史和现实混淆,未来和茫然遥相呼应。亲情、荒谬、柔情、残忍,手拉手跳舞歌唱。一切不可思议荒诞不经的故事、或产生或没产生,都在现实中发生过。不同时代不同时空的生活片断和主观意想,在我脑海中独辟蹊径,变成绵长的小河九曲八弯淙淙流淌,进入虚拟世界中的南海底、南关沿、河口门子。我眼前顿时出现一幅动人的图景:远方一位病入膏肓的母亲,牵挂在部队服役的儿子,想在弥留之际看儿子一眼。家里给部队拍电报,母亲不让。
一个白胡子老头给她两粒药,说:“你每吃一粒,就能达到一个目的。”母亲吃下第一粒药,变成一只大雁,飞过大海,在海岛上空盘旋寻觅。她发现了儿子,正从小仓库煤窟窿里面往外掏煤。她义无返顾地落在土台上,又吃下一粒药,变成一只洁白的母鸡。从此后,她每天下午钻出笼子,来到小仓库,在煤窟窿里留下一个鸡蛋。新兵连结束,子下连队,母亲变不回大雁,永远留在笼子里。
儿子来教导队集训,她虽然与儿子面对面,也无法相认。学员们集训结束,准备中午会餐。几个炊事员进到笼子里,把小白鸡全杀了……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十年后才能翻译到中国。王蒙的《夜的眼》,几年后才能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我不知道什么叫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和意识流。我的意境和构思,却与这几种写作形式同出一辙,不谋而合。
在现实生活中,我不管遭受多大委屈和磨难,从来不流眼泪。此时,我被自己虚构的情节,感动得泣不成声。我真不知道,自己竟然积蓄了这么多眼泪,如同切断了两条泪动脉。我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鲜血,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我的眼泪流干,顿时神清气爽,断掉的那半截气,也能一喘到底了。我贪婪地一次次深呼吸,要把缺失的氧气补足。我之所以“心力衰竭”,就是因为眼泪积蓄太多,挤占了氧气储存的空间。我不忍心把恩重如山的小白鸡和慈祥的母亲联系在一块儿,无法描述在教导队鸡笼里见到的血腥场面。我迟迟没动笔不是写不下去,而是一动笔,如同一刀一刀地切割小白鸡,也切割我的心。我宁肯不写这篇小说,也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眼泪同样占据了睡眠位置,严重缺觉的我哈欠连连,上下眼皮开始粘合。我本想打个盹,换个题材构思。我刚躺在松针上,顷刻之间就睡了过去。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被温馨的女人体香熏醒。
我睁开眼睛,身上盖着件花衣服。我猛地坐起来,只见“大红花”含情脉脉地坐在身旁,地上放着用围巾包着的半盆煮海参。我刚要站起来,她一把按住:“哥,你别怕,我不是怪物,不吃人。”我一看腕上手表,已经下午一点半钟,整整睡了四个多小时。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连队星期天两顿饭,这是我今天赶的海参,刚煮好,你快吃吧。”我咽了口唾沫口是心非:“我哪吃得了这么多。”她眼泪汪汪地说:“哥,你再不吃就吃不着了。”我问:“你到外岛教书?”她不说话只流泪,让我无所适从。我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父亲怕她和当兵的闹出丢人事,让她早早嫁人。她家翻新房子,借了“五好”六百元钱。媒人从中间拉平,只要她答应嫁给“五好”,钱一笔勾销。
他父亲同意,下个月结婚。她教不成书,“农转非”也保不住了。
有关部门在孤砣子上建灯塔,招募两个守护人,吃商品粮挣工资。
“五好”有门路,竞聘成功。她向“五好”提出条件,如果嫁给他去孤砣子,公办教师资格被取消,宁可投海也不嫁。如果他帮她竞聘成功另一个名额,她无怨无悔。她本以为“五好”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神通广大,让她竞聘成功。
她只好认命,和不喜欢的人在孤岛上终了一生。她越想越不甘心,要在出嫁之前,把第一次献给高三连的某位哥哥。她选中我的理由,是我比别的哥哥有文化,能写会画。如果她和我有了孩子,肯定是个人才,日后送到大岛上念书。
在她的诉说中,半盆海参不见了,都被我吃了。我浑身燥热,晕晕乎乎就像喝醉了酒,不知该如何帮助她。我把准备寄回家里的七元钱津贴掏给她:“你拿着吧。”。她坚决不要:“哥,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和你有个孩子……”
那几天,守备区刚放完电影《柳堡的故事》。我耳边顿时萦绕着动人的旋律,电影中的场面一幕幕在眼前重现。我被海参顶得恍恍惚惚,“北小圈”变成“柳堡”,“大红花”变成“二妹子”,“五好”是逼亲的“刘胡子”。我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副班长“李进”。不知不觉,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变成一团烈火,燃成一堆灰烬,再化成两条鱼游进深海,永生永世不再上岸。我没变成火也没变成鱼,成了一只大海参,“大红花”是猪大油,将我一点点地融化。我正要和她产生接触,想起了家乡小西山,“海参”变成了“卧薪尝胆”的那块悬胆。
一个声音振聋发聩:“董太锋,你忘了怎么走出小西山的吗?”
我大声回答:“绝不会忘记,只往前走不往后退!非我莫属愈挫愈坚……”
以后这句话,成了扼杀欲望的“松香煎鸡蛋”,几乎让我丧失了性冲动,叫我董太锋不如叫“董太监”。我不能一时冲动前功尽弃,毅然推开怀中少女。
如同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植皮,“大红花”仿佛愈合在我身上。尽管剥除掉是何等地痛苦,我仍强行将她分离。我替她一件件地穿上衣服,同样费事,也像一层层地植皮。我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怎么弄的,两个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黏糊糊滑溜溜,沾了满手。我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许是松树油子呢。
“大红花”不再缠绵,整理衣服羞涩地说:“你和别的哥哥不一样,我再不离开就是坑你害你。高三连哥哥们夜里站岗,看见孤砣子上的灯光,那就是我的眼睛……我永远想着哥哥……”她用头巾包了盆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动没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下,对她只剩下敬重。她和小小王美兰、洪幽兰、蓝小兰、徐梦丽一样,都是被我永远供奉在心中圣坛上的女神。
只半天工夫,刚钻出嫩芽的小草绿茵茵一片,枯草由黄变白。翠绿的松树增加新绿,树丛向四外扩展一圈。一片片酣睡的野蔷薇,绽出一粒粒青春痘般的蓓蕾。含苞欲放的“老骨朵花”,盛开得轰轰烈烈,是一簇簇雍容华贵的紫色驼绒。一定是我和“大红花”爆发的荷尔蒙,催发了周围的一切。迟到的蜜蜂,还在春天的路上远行,一群群松雀,欢快地在松树从和花丛缝隙中啼鸣翻飞。
蔷薇和蜜蜂才是我的昼思夜想,“老骨朵花”枯草和松雀,是“大红花”。想来的不来不想要的投怀送抱,我瞬间有了诗兴,草成一首《春愁》:
绿草茵茵枯草白,
红花未绽紫花开。
蜜蜂还未报春到,
松雀何必耳边来!
读了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这样的诗我一天能写五十首,一个星期能写一本《董诗三百首》。别说流传千古口口吟诵成为经典,在报纸和刊物上也发表不了一个字。我江郎才尽,对创作彻底丧失了信心,站起来,一无所获地走出松树丛。我爬上坑道山,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天高地阔坦坦荡荡浮想联翩。
苍茫的大海一望无垠,逆流而上不进则退。我想起孙中山先生“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那句名言。先生的理想是“世界大同”,花两年时间写下《建国方略》,“未来的百姓都怀抱替众人来服务的理想,责任心强,无私无畏”。而我,既拯救不了小小王美兰,也拯救不了“大红花”,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第二天,“大红花”和“五好”举行隆重的婚礼。
“五好”在大陆请来一支庞大的管弦乐队,架起高音喇叭面对营房,一遍遍演奏《真是乐死人》,不把高三连的情敌们气死不把自己乐死绝不罢休。
婚礼进行到高潮,“五好”手持话筒粉墨登场,在乐队伴奏下,动情演唱“女高音”《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歌声优美充满深情,足可乱真。
毛主席窗前一盏灯,
春夏秋冬夜长明。
伟大的领袖窗前坐,
铺开祖国锦绣前程;
毛主席挥笔点荒山,
荒山被绿荣;
毛主席挥笔点黄沙,
大地走蛟龙;
毛主席挥笔舞东风,
风吹漫天红,漫天红!
警卫战士窗前过,
心里歌唱东方红
……
鞭炮声中,一艘小船载着“大红花”和“五好”,驶往大海深处孤砣子。
那天晚上,我在炮阵地站岗,朝漆黑的孤砣子方向眺望。每隔八秒钟,大海深处朝这边划过一丝微弱的灯光。那是泪眼婆娑的“大红花”,站在天边凝望高三连的哥哥们。叹息的潮水,是她在我耳边呢喃,“高三连的哥哥们夜里站岗,看见孤砣子上的灯光,就是我看你们的眼睛……”不管逢场作戏还是原始冲动,我都没对“大红花”动过真情。这游丝般的灯光,又一次划开我的泪囊。
那几天,全连战士心里都不是滋味,饭量减少话也少了。我心里更不是滋味,整天不说一句话。我害怕夜里站岗,害怕大海深处划过的那丝细弱灯光。
那天下午,班长郎青问我:“是不是家里有困难了?是不是黎树下提干、陈寿高之死、罗未来被遣送、赵恩才复员,你对高三连失去了信心?”
我把和“大红花”在山上发生的事,如实地向班长汇报。
班长说:“你做得对,在关键时刻一定要把持住。”我说:“我已经和大红花拥抱接吻了。”班长和我耳语:“这事只能我俩知道,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否则后果严重。当兵的也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在那种情况下你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大红花是个好姑娘,否则以此要挟,你将万劫不复。”
他知道我仍和农村对象藕断丝连,让我果断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每天没等吹起床号,连队官兵被“北小圈”大队的高音喇叭吵醒,转播旅大人民广播电台节目。先是英语教学,没完没了地“脖子内(what’sthis这是什么)”“脖子外(what’sthat那是什么)”,接着广告推销“钢窗、钢门”,“实行三包代办托运”。周麻子长期被混合性痔疮折磨得苦不堪言,以为“钢门”给他带来福音,高兴地对老婆说:“人真能耐,还能造出肛门。”
他按地址“代办托运”,以为像柴油机汽缸活塞大的小家伙,没想到托运回来个大家伙,根本无法安装。他唉声叹气泪流满面,深深思念老宋:“老宋要是没复员,我哪能吃这个亏丢这个人?”他马上查字典,给老宋写信倾诉。
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我非常振奋跃跃欲试,美好的前景就在眼前。没等我给曹小花去信结束关系,她给我来信,以董家媳妇名义,介绍家里的情况,让我放心,好好在部队服役。她说:“你的年龄和我的年龄都不小了,该考虑年底探亲回家结婚了。你要是没到探亲年限,我可以去部队结婚。”
父亲在信里说:“家里多次劝曹小花再找个比太锋更好的对象,她表示,我坚决跟着太锋。曹小花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一心一意想做董家媳妇。盐场也有一伙人为她出歪点子,让她死死拖住你不放。你如果确实不同意这门婚事,就是回家种地,也尽快了断,捆绑不是夫妻,强扭的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