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科长找我谈话,让我正确对待,仍让我处理好各方面关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仿佛我已经和各方面关系兵戎相见。
刘政委也觉得关副政委有点过份,晚上来到机关干部宿舍,敲开我的门,和我唠了一个多小时。他说:“你当兵以来历经坎坷,有今天的结果主要靠个人奋斗,别在乎别人怎么说,要锲而不舍地搞好自己的事业。你在文学创作上比较突出,我当兵二十多年只遇上你一个,不要被世俗所左右,要有更高的目标。”
刘政委是我的老首长,对我非常关怀。我很感动,表示一定不辜负首长的鼓励和鞭策。他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说:“到军区创作室做专职创作员。”
前些年有句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实现理想微乎其微。
刘政委欣慰地说:“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告诫,“个人问题应该解决了。在现实生活中,十全十美的人不存在。”他和我握了握手,开门出去。
我写小说就像割自己的肉剁饺子馅,再用自己的骨头熬汤。五年来,我无数次向《解放军文艺》投寄小说稿,如同从血管里面往外放血。除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就是得到编辑的一封封退稿信,换来一袋袋廉价的创可贴。
记得小时候放驴,毛驴不肯回家。我用一把青草引逗它,始终不让它吃到嘴里。它不知不觉被我骗进院子,栓在槽头上。它仍想吃到那把青草,被我绝情地扔进了猪圈。现在,我也成了毛驴,被引逗得一直吃不到那把青草。
小说稿不被采用,我就一直写下去投下去。没有合适的对象,只要有人介绍,我也一直看下去。路途遥远目的地缥缈,我仍要朝既定的目标不断努力。
回来整理《党委会情况汇报》。我眼前不时浮现一张浮肿的脸,饶有兴致地大谈女人,转业后找工作送礼,必须是“二十响(中华烟)”和“手榴弹(茅台酒)”等等,都被我在字里行间剔除。
宣传处苗干事来电话,让我汇报党委班子学习情况。我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六点,他说太简单,让我认真整理,然后再汇报。他还让我抓住问题实质,联系实际有的放矢。我到仓库里帮助秘书擦枪,瞄准窗外的鸟儿有的放矢,一次次放空枪。我回办公室打电话,临时编造了两条,汇报结束,他把我好一番表扬,说:“整个要塞区数广鹿守备区汇报的最好。”
我给全守备区新闻报道骨干讲课,他们忘记吃饭。
我本以为,只要提干穿上四个都干部服,就像十四岁那年从山上割草回来,一大群美女从天而降。结果,几个人给我介绍同一个寡妇,被我拒绝。
仇科长又让伍干事给某岛某护士打电话,说服她再和董太锋谈一谈。我坚决不谈,有人无中生有,又给我捏造了八条缺点。伍干事打一次电话加八条,累积了二十四条,像以毒攻毒下猛药。再加八条,我将药物中毒一命归西。
李格良去大连买树苗,为我联系一位据说和我志同道合的女笔杆子。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将每一棵树苗都当成一根爱情稻草。那次下岛,我终于见到“女笔杆子”。她以为我是个手指头被烟熏得焦黄的老光棍,没想到是个“小家伙”。我也没想到,她细高瘦削一脸慈祥,戴一副深度眼镜,让我想起五十年代某期《解放军画报》封面上的一位朝鲜老奶奶,一位年轻志愿军女战士为她穿针引线。她侃侃而谈三句话不离本行,如何到基层搞调研回来兜素材,推路子、搭架子、定盘子,仿佛浑身挂满材料夹子,每一页写满千篇一律正确的废话。
她比我小一岁,做为一段历史尚显得年轻稚嫩,做为姑娘却苍老沧桑。
我和“女笔杆子”虽然没成,终于打开“网袖”开始巡鱼。许多人为我介绍对象,天南海北南腔北调五花八门鱼龙混杂,如同一只老猫跌进了咸鱼堆。
有只外国老鼠有吃不完的奶酪,我也有看不完的对象,可惜一个没成。这越发激起人们的好奇心,明知道成不了也介绍。一时间我成了那头濒临灭绝的白鳍豚,赶紧找另一半交配才能使种群延续。我仿佛不是为自己看对象,而是为替身看对象,只可例行公事不可当真。惠达比我晚两年入伍,家住县城,父亲是酒厂领导。他是个枪迷和军事通,小时候也做过许多支手枪,我俩一见如故。
他提干后在迫击炮连当排长,离机关近,经常到我这里谈天说地、喝酒。
星期天,我俩从老铁山上下来,买了两瓶葡萄酒,一瓶罐头一包饼干,来到一处废弃掩体内,为了美好的憧憬干杯。我们相互勉励,争取干到北京去。我祝他成为着名的军事专家。他鼓励我努力创作,调到军区政治部创作室,成为专职创作员。一阵阵尖利的北风呼啸着从空中刮过,如同掠过一发发炮弹。
我俩立下的铿锵誓言,起码有一半随风而去。
路边家属房里,某连干部家属来队,夫妇俩热情地留我俩吃饭。
妻子在第一时间公开她的私密相册,对比自己的婚前婚后警示我俩:“你们找对象千万别找漂亮的,看我,没生孩子和生了孩子,和两个人一样。”
她是炫耀自己依然漂亮,在上岛之前一定做好了准备,第一时间给人看相册。许多女人都有一本相册,就像妈妈那一代女人,都有一本“洋夹子”。
“清明”这一天不清也不明,非阴即雨岁岁相同,尤其在海岛。
王干事在黑板报上刊登了一首小诗:
天清明地清明万物清明,
政治清明经济清明一切皆清明……
他如同为自己揽了桩累活,拿把刷子,在浑浊的天地之间徒劳洗刷。倒是唐代诗人杜牧实事求是,从远古送来一个“雨纷纷”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上午,军民共同到烈士墓园祭奠烈士。师生们戴着小白花,打着队旗抬着花圈,从守备区门前走过。烈士墓园座落在青松掩映的山坡上,安眠着二十多位忠魂,来自四川、海城、湖北、哈尔滨、太原等地。他们有的为国防施工打坑道献身,有的为保护战友牺牲、有的在“码头事件”中罹难……我来过这里,仍深深地怀念陈寿高。他们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没经历过的我也经历过,只是与死神一一擦边而过。海浪呢喃松涛窃窃私语,是烈士亲人从五湖四海遥寄哀思。
我和老指导员贺红光一起到柳条,我了解新兵情况,他回老连队告别。
他已被免职转业,一直佩带领章帽徽,保持严整的军容。
某连队指导员抱怨杂事太多,反映的都是久而未决的老问题,向我请教解决办法。我说:“这就像枪膛生了老锈,擦不干净,打一枪就拉掉了。”他果断处分了一个超假战士,将一个不起表率作用的党员留党察看一年。这引起我的反思,部队要从繁杂的琐事中解脱出来,打一仗就能解决。我在一篇材料里写道:
在过去的年代,我们的先辈带一本书一把口琴一支钢笔,踏上革命生涯、改造大自然和劳动锻炼的征程,听从党的号召祖国召唤……今天形势变了,青年们有了理性思考,不再盲目地追求大而空的目标……更加注重实际……
仇科长为我修改材料。他字体奇特,像暖窖里细长弱黄的韭菜,还能随导向忽左忽右倾斜。下午雷爆,冰雹落在地上,欢快地腾跳蹦高。想起家乡,我顿时变成一株被间过的苞米苗,一粒粒雹子敲在我的心头。
小郑调到要塞区,明天报到。买鸡,买酒,买鸡蛋,晚上摆酒欢送。小郑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说:“黄鹤腾踏去,不能顾蟾蜍。”
一副用四把大锤做成的“哑铃”,练得我胳膊肌肉更加发达。
我到军人服务社称体重,已经一百四十斤。大嫂们调侃:“董干事真会长,不占地方还压秤,结婚之后,媳妇肯定喜欢。”她们激烈争论,有的说媳妇喜欢,有的说不喜欢。一位大嫂提议,大家轮流和董干事试一试。我赶紧走开。
气温骤然下降,玻璃上面覆盖一层霜花,一幅幅巧夺天工之作。
毛主席他老人家九十周年诞辰,看纪录片《毛泽东》,感动得泪流满面。
晚上大家喝酒,高唱语录歌。我表演倒背《为人民服务》。咬定青山不放松,小说《远处的青山》,已被我修改誊写了许多遍,再次寄走。我坚信青山留不住,毕竟东流去。稿子一次次被退回来,如同坐火车观望车窗外面的“青山”,在视野中渐渐远去。写小说也是看对象,长处无法割舍,短处不想牵强。
写小说也是看对象,不知道哪一篇能发表,只有写才能发表。看对象也一样,不知道和哪个姑娘能成,只有看才能成。找对象只能和一个姑娘结婚,还得是处女,一辈子厮守不能三心二意。别看作者发表第一篇小说也叫“处女作”,绝不能只发表一篇,要创作丰收高产,多多益善,才能为进军区创作室铺路。
托下岛的人带走稿件,出港后直接投进邮筒,如同疏通了老便秘。我托码头所长张正道把修改后的小说《远处的青山》,捎到大连寄走,不知道这回能否被太监“翻牌”。转眼间一年过去,我的收获盆不满钵也不满:遍插茱萸少一人。
仓库里盘踞着几只大老鼠,咬碎多少稿纸和图书,“流水的兵”下夹子打、放猫抓、用电过,直至黔驴技穷,被我略施小计捕获,当场处决大快人心。
我的工作能力不断提高,不断创造新的业绩,除了份外工作,还将四月二十日黄海深处老铁山红旗哨所周围映山红准时开放,变成军报“值班稿”。
从此后,守备区每一年固定有一篇稿件,堂而皇之地登上军报。
精神文明月,关副政委早上扫街,像郭建光表演“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在窗口捕捉到这一幕,飞跑下楼去总机班,接通前进报社早班编辑,口授一则消息:关副政委包扫一条街。稿子很快见报,为我们搭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他头一回对我有了笑脸,说:“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啊,我们的牙快馋掉了。”
构思《有这样两条街》,写风土人情要打上时代烙印,在选材、角度和塑造人物上下功夫,开掘得更有新意。把握时代脉搏,掌握语言技巧,对人物刻画入木三分。晚上到惠达那里喝酒,他用电热杯煮干黄鱼,我吃了四条。
“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肚子里装了四条干黄鱼,在胃液中缓缓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