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要为那个从未将她当人看的杜沧海,毁掉这最后一点温暖吗?
指尖的电文簿重若千斤。她咬了咬牙,正要将其投入火中——
“吱呀”一声,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阿萤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柳眉儿,然后缓缓抬起双手,用一种生涩却无比清晰的手势比划着。
她的手指在空中勾勒出“谢”、“家”、“婢”、“女”四个字形,然后指向自己,又指向柳眉儿,最后做了一个大火焚烧和哭泣的动作。
——你母亲,和我母亲一样,都是谢家的婢女,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柳眉儿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病死的,杜沧海收养她,是为了报答她父亲的恩情。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她所谓的复仇,竟是帮着真正的仇人,对付恩人的后代!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喉咙里迸发,柳眉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痛哭失声。
谢云亭最终没有抓捕柳眉儿。
第二日清晨,阿篾奉命将一张船票和一封信交给了她。
信上只有一句话:“你若真想复仇,该去问问杜沧海,三年前那第一把火,是谁点燃的。”
送走柳眉儿,谢云亭做了一件震惊汉口商界的事。
他将连夜审讯出的所有眼线名单,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三份。
一份密封,派人加急送往汉口军政委员会;一份寄给了上海《申报》那位以铁肩担道义闻名的主笔;而最后一份,他当着所有云记伙计和码头工人的面,亲手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盆。
“云记,不做私刑,不要黑账,只要公信!”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江湖恩怨,自有法度裁决。我们的责任,是做好茶,走正道!”
烈火舔舐着纸张,将那些阴暗的名字化为灰烬。
在场之人,无不感到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仓库的窗棂,照在老秤王布满皱纹的脸上。
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而是睡在云记仓库的暖阁里,身上盖着干净的棉被。
床头,整齐地摆放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棉鞋,旁边还有一包用油纸裹好的松柴茶,正是他最爱的那一口。
老秤王枯坐了半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有了清明。
他默默穿上新鞋,走出仓库,径直走向码头。
他没有去义丰栈,而是在云记的货船前站定,举起了那根跟了他一辈子的、斑驳的十六两木秤杆。
“我叫王朝阳,做了半辈子假账,是个昧良心的秤手!”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今日,我愿在此立誓,只要云记的共信茶一日行于江上,我便一日三巡,用这杆秤,为天下人验尽每一箱的分量!若有差池,天打雷劈!”
围观的人群先是静默,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掌声,是送给一个浪子回头的决心,更是送给“云记”那份海纳百川的气度。
江风猎猎,吹拂着谢云亭的衣角。
他站在船头,手中握着一本特殊的册子。
那是阿萤连夜整理出来的,里面没有一个字,全是由惟妙惟肖的图画、记录手势的简笔画,以及从废纸堆里拼凑出的电文残片组成的完整证据链。
他翻到最后一页,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页上,没有人物,只有一幅潦草却精准的山图。
图上画着一座孤零零的石碑,碑旁第二棵高大的枞树下,用炭笔画了一个重重的叉。
图画下方,是阿萤模仿柳眉儿记忆中的手势画出的记录——指向皖南方向,口型似乎是两个字:“祖山”。
祖山碑!那是谢家祖坟所在!
谢云亭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那个教他制茶启蒙、却在谢家出事后便销声匿迹的怪人师傅——魏老刀。
那老家伙,看似疯癫,一身制茶本事却深不可测。
他望着江水尽头的皖南方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魏老刀……你到底还藏着多少事?”
远处,江汉关钟楼沉闷的钟声敲响了第七下,一声声,穿透晨雾,仿佛在回应他的疑问,又像是一记来自过往的沉重警钟。
谢云亭缓缓合上册子,眼中最后一点温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与决断。
他转过身,对身后肃立的阿篾沉声下令。
“阿篾,备快船,回黟县。我们……去取回一件三年前就该属于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