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无法落下。
黄巡长那句“恐激起民变”的警告,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边回响。
“黄巡长。”他忽然开口。
侍立一旁的秘书连忙出去传唤。
片刻后,一身警服笔挺的黄巡长走了进来,立正敬礼。
“雷公岭,你派人去看了吗?”周慕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专员,属下亲自去的。”
“实地情况如何?”
黄巡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那是一枚暗红色的云记火漆“茶引”。
“属下走访了雷公岭周边的七个县,所见皆是百姓自发凑粮凑款,轮流上山护桩。就连当地的保长,也亲自带着儿子参与夜间轮值。”黄巡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们说,政府的救济粮要层层审批,十天半个月下不来。云记的茶,三天就能送到前线兵娃子手里。专员,这不是迷信,这是救命。若强行拆除……恐怕不等我们动手,沿途数万百姓,会先用身体把上山的路给堵死。”
周慕白死死地盯着那枚小小的火漆引。
暗红的颜色,像一滴凝固的血,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良久,他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那份签批令,终究没有落下笔。
深夜,周慕白独自一人,脱下那身象征权力的制服,换上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长衫,登上了朝天门码头。
江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翻飞。
他望着江心航标灯明明灭灭,如同一颗颗遥远而孤独的星辰。
就在那晚孩子们发现的断桩旁,一个身影白衣飘然,负手而立,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是那个白衣客。
周慕白心头一凛,缓步走了过去。
二人相距三步,无言对峙,只有江涛拍岸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你还要拆吗?”白衣客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周慕白没有回答。
白衣客转过身,目光投向奔流不息的江水:“三百年前,张献忠屠蜀,十室九空。官道尽断,唯有茶马古道一线不断。你知道为何吗?”
他自问自答:“因为沿途所有村寨,无论汉苗,无论识与不识,都会在路边放一罐‘救命茶’。你给我一碗,我还你一碗。香火不断,人就不会死绝。你总说国家能救民,可这千百年来,当大厦将倾、乱世来临之际,是谁先向绝望的同胞,递出了那一碗热汤?”
言罢,他不再多看周慕白一眼,转身一步步走入浓雾,身影几个明灭,便彻底消失不见。
周慕白独自立在断桩前,如遭雷击。
“是谁……先递出那一碗热汤?”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用信仰和条令构筑的坚固壁垒上,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次日清晨,一纸军方公文送达各级部门:原定于雷公岭的清剿行动,无限期搁置。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则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西南。
来自贵州、四川、云南三省的十七个民间组织——包括商会、脚夫帮、马帮、同乡会,甚至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乡绅宗族——联合发表公约,宣告成立“西南醒香同盟”。
盟约只有两条,却字字泣血:
“凡蓄意毁桩断香者,千人共讨,断其商路,绝其货源!”
“凡仗义护香续火者,万家同援,供其食宿,保其平安!”
当这份盖满了密密麻麻红色印章的盟约副本送到谢云亭手中时,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骤然金光暴涨。
那条代表“万里茶魂”的运输主干脉络,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能量,光芒璀璨。
而那七条原本只是单向接受能量的支线,此刻竟齐齐亮起,开始反向朝着主干输送回一道道微光,首次实现了完整的双向能量循环!
一行全新的箴言,在系统界面的最顶端缓缓浮现,光芒灼灼:
“道在行走,不在坐论。”
谢云亭长身而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清晨的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知道,这条由无数凡人血肉和信念铺就的茶路,已经真正活了过来。
它有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脉搏,自己的意志。
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股民间力量的冲击下,于遥远的陪都中枢,悄然酝酿。
那里的会议桌上,将要讨论的,不再是一根桩、一碗茶的得失,而是一个国家,在危难时刻,究竟该相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