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利济社及其首脑陆九思,行为已严重触犯商律国法,构成经济叛国罪。经总商会全体理事表决,即日起,永久剥夺利济社一切会员资格,其名下所有资产依法查封,长江中游段原属利济社管辖的十三处码头,即刻开放公开竞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会场后排的谢云亭身上。
这是胜利者理所应得的战利品。
只要他开口,这遍布长江黄金水道的十三处码头,便是他云记的囊中之物。
然而,谢云亭站起身,却并未走向竞标台。
他对着全场商人深深一揖,朗声道:“各位同仁,陆九思倒了,长江的水路不能断,更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利济社。”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全场哗然的提议:“我云记,愿放弃独立竞标。我提议,由在座所有受利济社欺压过的中小茶商联合起来,成立‘共济航会’!云记愿以全部身家为航会提供信用担保,并开放云记的统购渠道,利润共享,风险共担!”
“什么?”
“他疯了?到嘴的肥肉不吃?”
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猛然响起。
汉口最大的茶号“裕隆号”老掌柜霍然起立,他须发微颤,激动地高声喊道:“我裕隆号,第一个加入!说得好!宁跟谢老板喝一辈子苦茶,也绝不陪陆九思吃一口人血馒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位商人纷纷起身,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午后,江风凛冽。
墨砚生亲自押送着第二批查获的赃物,乘船返回上海。
就在船只即将靠岸时,他敏锐地发现在芦苇荡中藏着一艘企图趁乱逃往外海的快艇。
一声令下,两艘巡逻艇左右包抄,将其死死截住。
艇上除了两名陆九思的心腹,还搜出了一封火漆尚未干透的信。
信被紧急送到谢云亭手中。
展开信纸,是陆九思那熟悉而锋利的笔迹,内容却让谢云亭的瞳孔猛然一缩。
“……若我身陷囹圄,三日内不见转机,即刻启动‘焦土’之策。派人潜回皖南,焚毁我手中所持三十七村全部借贷簿。无凭无据,让那些泥腿子世代为我奴,令谢氏根基自溃!”
好一招釜底抽薪!
谢云亭看完,久久默然。
他输了,却还不忘在身后埋下最毒的雷。
“东家,怎么办?这要是烧了,三十七个村子就全完了!”阿橹急得满头是汗。
谢云亭将信纸递给墨砚生,眼神冷得像冰:“加印五百份副本,不必去村里,直接交给各村公所、乡绅耆老,给我连夜张贴到每个村子的祠堂门口!”
他又转向小春子:“另拟布告,明日一早,昭告皖南所有与云记有约的茶农:凡与陆九思签下之血契、贷书,云记一力承担,自今日起,一笔勾销!旧债已死,新约当立。欠款不必还钱,只以茶兑偿!”
夜深了。
谢云亭没有回总号,而是独自坐在南坞苗圃的凉亭里。
江上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翻看着小算盘交出的那本日记残页,昏黄的灯光下,其中一页的字迹因水渍而略微模糊。
“昨夜梦回黟县老家,见母亲捧着一斤新茶,跪在田埂上,求管事减一分利息。而我,锦衣玉食,立于远处,袖手旁观。醒后,泪湿枕巾。”
谢云亭轻轻合上本子。
他终于明白,陆九思不是没有心,只是他把心算丢了。
他对着身后如影子般静立的墨砚生吩咐道:“明日,你带那孩子去一趟祁门老山,让他亲眼看看,一片干净的茶叶,到底是怎么从土里长出来的。”
远处,黄浦江面上传来一声悠远而洪亮的汽笛。
第一艘漆黑的货轮,船头挂上了崭新的“共济”旗,正破开浓重的夜雾,如同一把出鞘的刀,劈开了崭新的航路。
谢云亭站起身,望着东方天际那抹即将破晓的微光。
明天,将是云记的大日子。
他不仅要废除旧约,更要立下新规。
他手中拿着的,早已不只是一份份商业合同。
那是一种全新的契约,一种比黄金更重,比烙印更深,能将千万茶农与云记的命运真正绑在一起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