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址报告送来了。”她展开图纸,指尖点在南费城一片旧仓库的位置,“这里离码头近,工人下工就能来上课。”
乔治俯下身,目光掠过图纸上的教室、实验室、图书馆,最后停在东南角的小广场——那里标着“奠基仪式区”。
“通知市政厅。”他直起身子,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在他肩线镀上一层金,“下周三上午十点,我要亲自为培训中心——”他顿了顿,望向詹尼发亮的眼睛,“铲第一锹土。”旧仓库空地的红绸被晨露浸得发亮,乔治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中央,皮靴尖碾过混着碎砖的泥土。
他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穿工装的男人、系围裙的妇人、攥着石板笔的少年,连最边上的老木匠都拄着拐杖来了,发梢沾着草屑。
詹尼站在他右侧,手指悄悄勾住他西装下摆,羊皮手套下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像颗稳定跳动的心脏。
“女士们,先生们。”乔治的声音比平常低了些,却像石子投入深潭般荡开全场。
他伸手从天鹅绒托盘里拿起那把镀镍扳手,金属在晨光里晃出银弧,“今天我们不是要立一块石碑,而是要凿开一扇门——”他转向马丁·李,对方正局促地搓着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一扇让手艺从指缝里长出来,让知识在骨血里扎根的门。”
马丁的喉结动了动,接过扳手时指节发白。
扳手柄上还留着乔治掌心的温度,他低头盯着刻在握把处的“黎明”二字,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码头扛麻袋时,手指冻得连麻绳都抓不紧。
是康罗伊的工人房让他的小女儿不再咳血,是培训课上的《机械原理》让他第一次看懂蒸汽机的曲轴构造。
“我……我只会修破锅炉。”他声音发颤,扳手在手里转了个圈,金属与金属相碰的轻响惊飞了几只麻雀。
“所以你是第一个讲师。”乔治拍了拍他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教他们怎么让旧锅炉吐出新蒸汽。”
镁粉闪光灯“咔嚓”炸亮的瞬间,威廉·麦克马伦已经踩着木台的台阶上来了。
他没穿平日的粗呢外套,而是套了件洗得发白的竖领衬衫,领口别着枚三叶草胸针——那是他母亲从都柏林带来的。
“同胞们!”他用盖尔语开口时,台下好些老人的眼眶立刻红了。
詹尼悄悄翻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速记,乔治知道,等会儿这篇演讲会被翻译成英文登在七家报纸上。
“卡梅伦家的面粉是甜的,”麦克马伦的声音像敲在铜钟上,“可甜的东西吃多了,会让人忘了怎么咬硬骨头!”他指向马丁手里的扳手,“康罗伊先生给的不是面包,是烤面包的炉子!是让我们的儿子不必再跪在码头,让我们的女儿能站在教室的炉子!”
台下突然爆发出跺脚声。
穿蓝布裙的妇人把怀里的婴儿举得老高,婴儿挥舞着小拳头;搬运工们用铁铲敲着木箱打拍子;最前排的老汤姆抹了把脸,又粗又硬的胡子上挂着水珠——也不知是泪还是晨露。
乔治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穿越前在武汉书店里翻到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梧桐叶。
那时他总觉得书里的文字像冰块,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温度,是粗糙手掌相握时的茧子。
卡梅伦庄园的书房里,罗伯特·卡梅伦的银制镇纸“砰”地砸在地图上。
费城南区被红笔圈了三个圈,像块化脓的伤口。
“那个英国佬在抢我们的选民!”他抓起瓷杯往壁炉里摔,碎片撞在烧得通红的煤块上,“上个月爱尔兰人还在我家面粉车前排队,现在倒好,全挤去他的破教室听什么机械课!”
站在阴影里的管家咳嗽了一声:“州审计局的人说,只要找到超时用工的记录……”
“找!”罗伯特扯松领结,喉结在汗湿的衬衫领口里滚动,“去查他的纺织厂、炼铁厂、运输队——连打扫车间的女工如厕时间都给我算清楚!”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沓照片,照片上是几个戴绿帽子的爱尔兰青年举着“不自由毋宁死”的标语,“把这些给《纽约论坛报》的记者,就说康罗伊资助爱尔兰独立军。”他的指甲掐进木桌,“我要让整个宾夕法尼亚州都知道,那个外来户的慈善外衣下,裹着怎样的狼心!”
一周后的费城车站,晨雾还没散尽。
乔治的大衣下摆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里面绣着家徽的衬里。
詹尼戴着他送的珍珠耳坠,在雾气里闪着微光。
他们面前,二十个身着藏青制服的爱尔兰青年站得笔挺,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铜钉——那是“曙光”运输部首批结业的机械师。
“康罗伊先生!”最前面的少年突然敬礼,动作生硬得像根铁棍,“我叫西恩·奥布莱恩,我爹说,要是他能活到今天……”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动了动,“他会替我谢谢。”
乔治刚要说话,月台尽头传来汽笛的嘶鸣。
“曙光3型”列车喷着白雾滑进站,煤水车上的黄铜装饰擦得锃亮。
西恩跑过去拉动汽笛拉杆,一声长鸣撕开晨雾,震得站台的玻璃都嗡嗡作响。
詹尼的手被他握得发疼,他却浑然不觉——那声音里有铁锈味的煤渣,有机油的黏腻,有少年人蓬勃的心跳,像极了他第一次在1853年听见的蒸汽轰鸣,却又那么不同。
“听到了吗?”他低头对詹尼说,呼吸在她发顶凝成白雾,“那不是汽笛,是……”
“新世界的呼吸。”詹尼接得很轻,却让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月台北侧的阴影里,戴礼帽的男人把怀表合上。
发条转动的轻响被汽笛声盖住,他摸出发报机,手指在按键上快速跳动:“目标掌控劳工命脉,建议高层介入……”
凌晨四点的费城还在沉睡。
乔治的床头灯突然亮起,詹尼迷迷糊糊要去关,却被他按住手腕。
床头柜上的电报机开始“滴滴答答”作响,绿色的指示灯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双不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