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木也觉得,若只是把他“怎么做”的步骤画下来,配上几句关键提醒,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尝试。
“然,”李振泉仍有疑虑,“其中诸多道理,譬如火炮之力,沈兄或可阐明一二,但其精确计算、弹道轨迹,恐怕……”
这时,通译转述了安东尼奥的话:“安东尼奥先生说,他们也没有完全弄明白所有道理,但他们习惯将每一次射击的数据记录下来,比如装药量、炮口角度、射程、风向,然后寻找其中的规律。他说,或许我们可以先不追求完全明白‘为什么’,而是先学会‘怎么做’以及‘记录下做了什么和结果如何’。”
这番话,如同一道光,照进了思维的困局。文贵当即拍板:“好!便依此框架!不求全知,但求实用与可积累!编撰之事,由王待诏总筹,李教习、沈教习主笔‘算测’、‘原理’两部,陈匠师及刘匠头、老帆头等口述,由王待诏选派识文断字、兼通绘图之人记录、绘制‘匠作’一部。安东尼奥先生处,由通译协助,将其所知之炮术、几何要点,融入相应部分。”
任务分配下去,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李振泉试图撰写“测船速”一节,他本能地想引用《海岛算经》,却被王良温和而坚定地要求:“李教习,请直接用‘在船头投木片入水,计船尾经过木片之时间,以船身长度除以时间,即得船速’此类方式表述,公式可附于后,但首要让学员能看懂操作。”
沈拓为了写清楚“杠杆原理”,不得不用扁担、秤杆等日常之物举例,反复修改措辞,力求妇孺能懂。
最艰难的莫过于“匠作规范”。陈阿木对着画师,比划着榫卯的做法:“这里,要……要有一股巧劲,顺势而为……”画师听得云里雾水,画出来的图总是差了点意思。
最后,王良想出一个办法,他让陈阿木将一个榫卯的制作过程,分解为“选料—画线—开凿—修整—组装”五个大步骤,每个步骤再细化出几个关键动作和注意事项,用最直白的语言描述出来,再由画师配图。
例如“开凿”一步,就写明“凿刃与木纹呈三十度角,下凿需稳,先浅后深,忌用蛮力,以防木材劈裂”。
这个过程缓慢而琐碎,时常为了一个步骤的表述或一幅图的准确性反复争论、修改。
但在这种碰撞中,李振泉逐渐放下了士大夫的架子,开始思考如何让学问“有用”;陈阿木也开始尝试梳理自己从未言明的“经验”;沈拓则努力搭建着连接“现象”与“数理”的桥梁。
半个月后,一本用线装订、纸墨粗糙的《百工格物启蒙图说(初稿)》放在了文贵的案头。书不厚,图文并茂,语言浅白,虽然内容仅是沧海一粟,甚至有些部分显得稚嫩,但它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尝试——将经验转化为可传播的知识,将不同来源的技艺置于同一套话语体系下进行理解和交流。
文贵仔细翻阅着,看到用图画表示的如何用相似三角形测高,看到杠杆原理旁配着撬动巨石的示意图,看到分解开的燕尾榫制作步骤……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这便是火种。”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对王良等人道,“将其刻印,先于学堂内试用,根据学员反馈,不断增补、修订。将来,这不仅是我月港学堂的教材,或可成为千万匠作子弟的启蒙之书!”
字里行间,格物致知的精神,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朴实方式,悄然萌发。
这薄薄的一册初稿,其意义,或许不亚于又一艘“镇海”号的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