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手中遗书飘落,甩袖而去。
院中普善、悟凡等弟子惊骇欲死,无人敢拦。
碧云寺距县城不远,五里地而已,此刻的城北大街煞是热闹,即便黄天老佛已归返山门,沿街摆案焚香,供奉老佛的百姓,依旧不计其数。
老刘抱着小儿子,艾四娘背着大女儿,弟兄三人心事重重回了脚店,商议一回,次早出北门,往徐州去。
“刘施主——,刘兄弟——!”
老刘回头张望,道路上车马人流来往,一僧一俗两个年轻人远远的追上来,扬手大叫。
童垚庆喜色上脸,他和大哥去碧云寺几趟,见过这个叫悟凡的管事和尚,肯定是虎眼禅师要见大哥,错不了!
老刘按捺欢喜,叫道:
“大师,可是佛爷要见我?”
“这个······”
悟凡面色露出些古怪,反问道:
“刘兄弟莫非要回去?”
“正是如此。”
老刘苦笑点头。
悟凡指指不远处的田间岔道。
“刘兄弟借一步说话。”
老刘放下行李担子,跟着二人上了岔道。
悟凡仰头望天长叹一声,愁眉不展道:
“刘兄弟,家师坐化了。”
老刘吃惊得张大嘴,结结巴巴道:
“坐、坐化啦?道、佛爷他圆寂了?”
一僧一俗均是黯然点头。
老刘愣怔片刻,终于接受独眼老道归位西方极乐这事,疑云也不少,但他是老江湖,并不会嘴贱去问。
“大师有何事见教?”
“刘兄所为何而来,我心里有数,眼下有一桩传诸子孙的好买卖,不知刘兄可有兴趣?”
悟凡说着给老刘介绍身边人。
“这位是我的好兄弟,朱圿?,新蔡端穆王之后,朱兄弟的田庄离此不远,刘兄可否移驾一叙?”
“原来是小王爷当面!”
老刘急忙抱拳告罪,心里疑窦大生,新蔡?我大明王爷敢出封地?眼前这厮油滑面皮、歪喇嘴巴,佛头青缎面厚夹袍勉强过得去,这鳖形,咋看都不像王爷。
朱圿?嬉皮笑脸见礼道:
“刘大哥无须客套,老王早已驾鹤,王位也轮不到我,一个无人问津的旁枝野种而已。”
“那也是皇家贵胄!”
妈的,原来是个杂种,老刘一脸的郑重,心里鄙夷不已。
朱家历任皇帝坐朝,都要分封藩王,可想皇族多到啥程度,而且捞女们挤破头为朱家皇族生猴子,求个衣食无忧,甚至形成了产业链,朝廷根本供应不起禄米。
由于朱家旁支妾室生的杂种太多,落魄潦倒者不知凡几,不过眼前这位朱圿?,貌似混得还算可以。
对方既然有挣钱门道,老刘当然不想错过,客气一番,大伙随即去朱圿?庄上。
二里桥朱家不过是个寻常小庄院,仆妇小厮也寻常,老刘没发现任何异常,遂放下心来。
三人去密室说话,一番交流,天色不觉已是晌午,小朱出去一趟,亲自端来酒菜。
老刘连抽三杯,嚼着藕片,心潮起伏。
他如何也想不到,独眼老道一身本事,法力高深,眨眼之间,竟然死在了前来寻仇的同门师妹手里。
更令他震惊的是,悟凡这厮为了拉他入伙,给他透露了黄天教秘密,这世上也许根本没有神鬼佛魔。
闹了半天,独眼老道一家全是佛,老道是弥勒佛化生的普明佛,正妻普光佛转世,三女分别是普静、普善、圆通菩萨转世,还有小妾、幼子、女婿和三亲六眷诸佛。
黄天教内,至今已有悟、道、成、真,四代内门弟子,教众无计,教中要害关节,譬如经卷、账簿、各地徒众名单之类,都由老道的亲属家眷掌管,弟子难得插手。
独眼老道起初在宣化、蔚州一带开坛传法,后来受白莲教李福达案子牵连,又去北直隶收徒,但是北直隶乃罗祖子女的地盘,老道无奈,辗转南下,自立黄天教门。
他这会儿已经确定,独眼老道当年找上大当家,不为别的,就是想壮大教门,老道昨日身死,无非是闹得动静太大,引发白莲教的同门不满,技不如人,身死道消。
老道正妻、幺女、大女皆在北地,二女普善昨日从南边回来,加上两个幼儿、普字辈亲属长老、以及悟道两辈大弟子,一众人等眼下正为老道遗蜕发愁,是开荼毗法会烧掉,还是暗戳戳运回老家,各方意见不一。
悟凡掌山门杂务,看过老道的遗书,发现家产争夺不可避免,而且家族事务,也轮不到一个大弟子发话,忍不住起了二心,这厮是本地人,手里有不少资源,想学老道那套自立,奈何势单力孤,这才要拉他入伙。
老刘陪着悟凡和小朱喝酒呱啦,心里越发热切起来。
他觉得办教门血赚无赔,简直就是世上最来钱的行当,从前干的打劫买卖与之相比,特么弱爆了。
教有教规,人门须交种福钱,年节要给师父交跟账钱,教首云游,教徒供吃喝,临走还有线路钱。
可以这么说,无论任何人,只要入教门,再混到一定位置,不仅饭食有着落,发家致富也不是梦。
只要传道收徒发展到一定规模,当初上交的银钱全额退回,另有回报,发展徒众越多,好处越多。
这一招能让一文不名的苦哈哈,通过入教和传道,迅速变富变强,这就像滚雪球,钱景不可想象。
此时此刻,他简直对死鬼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殷勤给悟凡和小朱斟上酒,夹了一块蔡国公家的麻辣小鱼填嘴里,若有所思咂摸了半天,不解道:
“有些人入教是贪恋权财,这好说,还有些穷人入教,图的是消灾祈福祛病,二位兄弟,我说个不好听的,虎眼禅师的消灾治病本事,咱们没有啊?”
朱圿?嘿嘿嘿笑了。
悟凡把小酒倒嘴里,摩挲着青乎乎的头皮笑道:
“刘大哥安心,愚夫蠢妇那些事儿,教门早为他们想的周全,既然有升官发财的路子,还缺治病妙方么?治好是你功德果报,治不好是你业障未消,哈哈哈哈哈!”
“高、实在是高!”
老刘一巴掌糊在自己脑门上,挑起大拇哥怒赞,心下再无疑虑,端起酒杯起身叫道:
“来来来,喝了这杯酒,哥几个就是亲兄弟,这笔买卖我干了,干!”
三人乐呵呵碰杯,一饮而尽。
悟凡亮亮杯底子坐下。
“刘大哥,我再给你介绍几位好兄弟。”
“你们喝着,我去请宋先生他们来。”
小朱起身,抹油嘴出了密室。
不一会儿,便引着三男一女进屋,其中那个女孩十来岁模样,眉似初春柳叶,脸若三月桃花,蓝缎小袄套着皮坎肩,白细花松绫绿裙,箐缎小皮靴,画中仙童一般。
悟凡起身,给老刘介绍女孩身边的富态员外。
“这位是素心师叔弟子,宋鸿宝宋大哥。”
老刘大吃一惊,他已经知道杀死老道的就是素心,何曾料到,悟凡这厮眨眼就叛出师门,泥马,这是粗大腿、铁靠山啊,赶紧恭敬施礼,谦虚自报家门。
“这两位是?峿山黄墩湖金氏双雄,金天化、金天霸贤昆仲,善使飞镖,已列入师叔她老人家门墙,都是自家人、亲兄弟,大家以后多亲近。”
悟凡拉开椅子,请宋鸿宝入座。
宋鸿宝请那个一脸倨傲冷漠的小女孩入座。
老刘看出些门道,这四人竟然以小孩子为尊,再看悟凡、小朱的表现,貌似不知道女孩来路,忍不住问道:
“宋先生,这位是?”
“你们谈你们的,管我作甚?”
桌上盘盏狼藉,酒臭熏人,寄莲皱皱小鼻子,满脸都是厌恶之色。
若不是为了今晚大战,一股脑夺走独眼和尚的家底子,她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见这些龌龊之辈。
宋鸿宝笑而不答,抬手道:
“都坐,小朱,你的人能过来多少?”
“大哥放心,都能到!”
朱圿?斩钉截铁,溜肩猴腰也不见了,随时待命的样子。
宋鸿宝笑道:
“不必紧张,你的人手只管摇旗呐喊,事后帮着搬运就行。”
小朱当即急眼。
“大哥,咱是喝过血酒的,莫非看不起我的人手?怕死我们就不在河沟西边混饭吃!”
老刘瞬间想到秦沟大河的分洪闸门,西边县城是泄洪区,他北返徐州,其实就是去河闸关津上营生。
那边不提行商百姓,来往的民夫和运军便不下百万,道上人都知道,当年罗祖就是靠着漕丁发达的。
不过他已经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这些人笼络他,竟是为了今晚的要命买卖。
操特么的,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
宋鸿宝安慰小朱一番,对老刘道:
“想必悟凡与你说的明白,今晚之事你怎么看?”
老子明白你马勒戈壁!
老刘肚子里大骂,却不敢露出丝毫迟疑,血性十足叫道:
“宋先生放心,这买卖我干了!”
“别叫先生,我托大,叫我一声大哥就好,听说你是三兄弟,看来咱们能凑够十八罗汉了。”
宋鸿宝笑眯眯说着,举杯起身。
“悟凡,去准备一下,我要与刘兄弟他们歃血为盟,刘兄弟,你可愿意?”
“小弟愿追随大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若要生富贵,须下死工夫!老刘心一横,起身拱手,慨然应诺。
宋鸿宝颔首,拍拍老刘肩膀,诚挚道:
“你的心思我了然,这世道,一个人活不下去,众人拾柴火焰高,我愿与刘兄弟们同生死、共富贵!”
老刘不知咋地,鼻子有些发酸。
可能是宋鸿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也可能是想起当初众兄弟在二龙山结拜的事,他甚至记起小时候,大冬天赤脚单衣,在地主家磨坊里,倾头打转的日子。
这个见鬼的世道,真格儿如同地狱!